这是年6月30日发表于《纽约时报书评》的一篇文章题目,副标题为“评菲奥多·陀思妥耶夫斯基著《卡拉马佐夫兄弟》”。
年,籍籍无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下文简称:陀氏)发表《穷人》,木心在他的《文学回忆录》里这样讲:“《穷人》一发表,诗人涅克拉索夫拉了别林斯基半夜敲门,对陀氏说:‘俄国又诞生了一个天才。’”前一个天才是谁,转述者没有交待。但陀氏,远不是文学天才这么简单。
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像陀氏那样被那么多天才崇拜。要知道,天才总是桀骜不驯。让天才拜倒,除了石榴裙——不,即使是华盖似的石榴裙也留不住他们。陀氏做到了。
宣称“上帝死了”的尼采在给勃兰兑斯的信中这样说:“我现在有一种想法,不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跟我的思想底流相反,我都会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来对他表示感谢。换句话说,我今天敬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如我对帕斯卡尔的敬爱。我所以要这样强调,是因为帕斯卡尔会曾给我无限的启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唯一给我高深基督信仰理论的人。”
高尔基说:“就表现力来说,他的才能只有莎士比亚可以同他媲美。”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类灵*的伟大审问者,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有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快地处死,竭力要放他们活得长久。——鲁迅
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发现大海,发现爱情。——博尔赫斯
我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他用一贯性、愤怒和毫无分寸来歪曲。——卡尔维诺
……这里只有灵*——受折磨的,不幸的灵*:它们唯一愿意做的事,就是自我表白和自我忏悔,就是从肉体和精神的溃烂处拈出灵*中的罪恶之虫,并一条条地展示给我们看。——弗吉尼亚·伍尔芙评论陀氏的小说。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我发现确实有几口深不可测的井,但是,那几口井都是打在人类灵*的几个孤立的点上。他毕竟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创造者。首先,他描绘的世界,完全象是他独创的。——普鲁斯特(选自《追忆似水年华》第五卷)
······
越是伟大的作家,在世间的争论就越大。而陀氏,更是如此。从哲学、*治、宗教、艺术·····几乎所有的层面,都有陀氏和自己搏杀的身影,更有后来的人杰和陀氏思想的纠缠。在白银时代俄国伟大的散文作家罗扎诺夫看来,陀氏不仅是伟大的哲学家,也是先知,他的某些著作则是不折不扣的“神言”——只是他的很多预言已经应验或正在应验,而应验的大多是反面的预言,关于暴力、混乱、专制的预言,而不是俄罗斯人的弥赛亚预言。关于这一点他说“要知道‘先知’有时也会弄错”。我个人在读陀氏作品中就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感觉:被“弄错”的预言恰恰证明了陀氏“先知”的无力。终究是“人”而不是神的陀氏无论如何都要掩饰自己的这种无力感。我更愿意相信他的“人有时喜欢苦难甚于幸福”、“喜爱破坏甚于建设”而不是他在跟在斯拉夫主义后面反复强调的“俄罗斯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它作为权力拥有者,要求人们跟着他相信:俄罗斯是最自由的国家。”(转引自列夫·舍斯托夫《在约伯的天平上》P75,上海人民出版社)这里,借用一句刚刚去世的加拿大歌手、诗人莱奥纳德·科恩的一句话:“我不认为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会等待下雨,我觉得我浑身已经湿透了。”单从这一点,我觉得科恩比陀氏伟大。
“俄罗斯的存在之矛盾总是能够在俄罗斯文学和哲学思想中找到反映。俄罗斯的精神创造和俄罗斯的历史存在一样,具有双重性。其中最为明显的表现是在我们民族最典型的思想体系——斯拉夫主义中和我们最伟大的天才——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俄罗斯人中的俄罗斯人身上。俄罗斯历史的一切悖论和二律背反都在斯拉夫主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儿留下了烙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孔,如同俄罗斯的面孔一样,具有双重性,激发着一些相互对立的情感。无限的深邃和非凡的崇高与某种低贱、粗鄙、缺乏尊严、奴性混杂在一起。对人无限热爱,真诚的基督之爱,与仇恨人类的残忍结合在一起。对基督(宗教大法官)的绝对自由的渴望与奴性的驯服和平共处。难道俄罗斯本身不也是这样吗?”(别尔嘉耶夫《俄罗斯的命运》P4,译林出版社)之所以大段抄录俄罗斯最具世界性影响的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的话,不是为了陀氏,而是为了作为邻国的我们自己。纵观中俄关系,中国从来都是北极熊嘴里的海豹——从古至今,没有例外。不仅中国,但凡和俄国打交道,几乎没有不被凌辱和欺骗的。这是一个什么国家、民族,它的哲学家们、文学家们清楚地告诉了我们,但我们依旧与熊共舞,其中的诡异几乎无人破解——不敢破解。
本意是对陀氏的速写,写着写着跑偏了。我依然想借陀氏浇自己胸中的块垒,继续说。二十世纪另一个俄国著名思想家、哲学家列夫·舍斯托夫在他的著作中多次讨论过陀氏,他在为纪念陀氏逝世25周年而写的《先知之才》一文中,也是借了陀氏浇了自己胸中的块垒。如果说托尔斯泰求助于基督教的惟一而又真实的源泉——《福音书》的话,那么陀氏却述之于斯拉夫主义者及其宗教国家学说。“只有东正教,而不是天主教,不是路德新教,甚至也不是简朴的基督教。接着就是独创的思想:俄国,俄国高于一切。”陀思妥耶夫斯基无论如何要预言,不断地预言,却不断地出错。“他恐吓我们说,欧洲由于阶级斗争而血流成河,而我们这里,多亏了我们俄罗斯的全人类思想,不仅和平地解决了我们的内部问题,而且还将出现崭新、空前未有的语言,我们可以用这种语言去拯救不幸的欧洲。25年过去了。欧洲暂时还太平无事。而我们却不知所措,这是在血泊中的真正的不知所措。在我们这里,不仅是压迫非俄罗斯人、斯拉夫人和非斯拉夫人,而且折磨我们自己的饥寒交迫的不幸兄弟,完全不懂什么的俄罗斯平民百姓。在俄国的中心莫斯科,许多妇女、孩子和老人遭到枪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纪念普希金的演说里所预言的俄罗斯的全人类究竟在哪里?爱在何处?基督教的戒律又在哪里?我们只看到一个‘国家组织’,西方人民由于它而战斗——不过,不像我们这样使用残酷无情和反文化的手段。······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不是试图预言的话,就会好多了。”
“我深信,即使他直到自己的最终之日还呆在地下室的话,他也不能解决那些曾经使他焦虑不安的问题。人无论怎样全力倾注于自己的事业,他仍然是停留在真理的‘前夜’,并且也不能找到他所必须的谜底。人类的规律就是这样,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预言也不会带来危害。只有那些向君士坦丁堡进*,摧毁波兰人并且制造平民百姓的灵*急需的苦难忧患的人,才会听从他。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赞许他们,那么实际上这完全不会给他们增添任何东西。他们不需要文学的赞许,因为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不是本本,而是武力和谎言具有解决实际问题的根本作用······”(列夫·舍斯托夫《思辨与启示》P-,上海人民出版社)
很多人把斯拉夫主义者称为弥赛亚主义者,但别尔嘉耶夫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更可能是民族主义者。他感叹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过于把自己与俄罗斯*权的挑衅性联结在一起了”。
不同的*治体制、民族各自有着自己的文化烙印,因而对陀氏著作的理解也不尽相同。西方人读到的陀氏是残忍的真实——令人发指的人性的残忍。因此他们在评价陀氏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时这样感叹:“我们所说的读者很可能对托尔斯泰或屠格涅夫一知半解,他也许脑中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俄国小说里充斥着逃出疯人院的疯子和未来得及被送进疯人院的精神病患者。如果他已有此成见,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故事恰恰可以助长这个没有大碍的想法,更加证实了俄国无异于一所规模庞大的精神病院,院里的看护和病人患有同样的疾病。”(《从灵*涌出的洪流》,年6月30日发表于《纽约时报书评》),而只有俄国人自己,才是真正的陀氏解剖者——他们通过他解剖俄国。然而,这样的人是俄国不能容忍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被列宁的苏维埃*权抓捕、释放、再抓捕,最后被驱除出境,流亡一生;列夫·舍斯托夫在苏俄十月革命后,于年流亡国外,客死巴黎;《陀思妥耶夫斯基启示录》的作者瓦西里·罗扎耶夫,这位俄罗斯历史上最容易引起争议、也最容易让人困惑不解的思想家、文学家、*论家、批评家在孤独寂寞和贫困潦倒中于年2月5日溘然长逝,时年63岁。
阅读陀氏是简单的:著名俄罗斯文学翻译家刘文飞就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些作品可多角度解读,但也可以当作纯粹小说、畅销小说来观看。”俄国文学家的作品一般不擅长营造悬疑情节,总是力求反映社会现实,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比如计谋、复仇、凶杀等因素全部存在,因此可读性较强。刘文飞调侃道,这也许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在相当长时间内都为了还*债,因此要写得又快又要好看。
阅读陀氏是艰难的:他的信仰道路经过了断头台和苦役的考验,其宗教和精神的体验渗透了他的整个作品,而他思想的犹疑不决不是基于宗教人格和宗教意识的衰微而是信仰的殉道者在面临最终永远战胜自我时的恐惧和忧虑。这些都在他的作品之中,你必须发现——随着你的年龄、阅历以及你在哲学、文学、宗教、社会学、民族学等领域不断的修为。常读常新,这是经典的定义。年轻人喜欢的村上春树对此深有感悟,他声言自己文学上的终生偶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希望像陀氏一样越到晚年越写出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重要的作品。他甚至把陀氏的小说和马克思的《资本论》相提评论,它们“一样充满天才般的洞见和原始混沌。”
有个中文版本的《死屋手记》的序言这样写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宗教信仰的空洞说教,他所宣扬的逆来顺受,超阶级的人类之爱等不健康思想,早已被人民所摒弃......”。中国总是不乏“独创的思想”:舍斯托夫解读陀氏思想的“只有东正教,而不是天主教,不是路德新教,甚至也不是简朴的基督教。接着就是独创的思想:俄国,俄国高于一切。”的句式,我们保留其主体“只有······而不是······甚至也不是······就是独创(具有社会主义特色的)······中国,中国高于一切”,就是陀氏附体,只是我们从来就缺乏陀氏灵*里的宗教敬畏感,而缺乏敬畏感的国家、民族、**、个人一旦自以为是“唯一”就会是某个“红太阳”嘴里的“我就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
“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终身大事。”上世纪30年代欧洲硕果仅存之一的良心作家纪德如是说。
秋蚂蚱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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