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后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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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10/20 13:18:00

我的医生冯先生,问我能不能进行一次催眠。

我对催眠并不抱有恐惧,大概也并不排斥,于是便答应了。

冯先生为我介绍的催眠师是李小姐。预约的那一天,冯先医院。我听医院微笑猫的。

医院坐落在山脚,春末,公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山林。

医院的名字与标志刻在希腊式的石梁之上,那弯新月的确很像是童话中柴郡猫的笑脸。

冯先生比我年长十岁,是我一个朋友的兄长。他已为我进行了两年治疗。我对他的感情中大概存在着正向移情,我时常感到他的举手投足十分迷人,我认为他作为专业医生,一定察觉了我的情感。但是,他或许判定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尚无不妥,甚至对我的病情有所帮助。

我信任他。

这次前来,一方面是为了进行催眠治疗,另一方面,也是想到后山疗养院察看。虽然冯先生没有说明,但是我也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并无起色,但我的症状不至于太过严重。我的母系家族有精神性疾病遗传,与我相比,母亲的抑郁症已经影响到了她的正常生活。父亲同我讨论过,视情况,准备将母亲送入疗养院修养。

因为已有预约,可以直接进入。冯先生轻车熟路地带着我走向门诊部。

医院并不如我想象。不过,我医院应该是何种模样。

并不是大片大片的白色虚光,有绿色盆栽和风景画,大理石地砖流纹显得几乎梦幻,像水波在推我向前。

空气中漂浮着消*水和浅淡的花草香气。

我突然听到铃铛和八音盒。

我看到走廊尽头,黑暗的地方,一个红色的球出现在墙壁上,绒球,鲜艳的红色,在轻轻摇晃。是小丑的帽子。是因为单轮车,是因为单轮车。铃铛……

在那里摇晃着的是小丑。

我知道,我的幻觉突然突破了灵薄狱的幻影,来到了现实中。冯先生曾告诉我必须学会区分幻觉与现实,我近来终于可以分辨了。

可是那是多么恐怖的东西。再往前,或是那小丑再将单轮车挪出拐角,他将带着一整片色彩斑斓的鲜血似的地毯,变成帐篷拢住——卷入那铃声,那刺耳的八音盒,挂在他胸前、画着腐烂兔子头的八音盒……

我不敢往前走了,无论我如何克服,告诉自己这是精神分裂的症状,可我还是开始发抖。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冯先生,我不能让他走向那里了!我知道他会径直走过那片血雾,可是小丑会抓住我的!会抓住我的!

“这什么墨?”

忽然,传来尖细柔软的声音,是吊着嗓子在说话。

“丫头错拿了,这是螺子黛,画眉的。”另一声唱道,是清婉的女声。

“这什么笔?”

“这便是画眉细笔。”

“俺从不曾见。拿去,拿去!这是什么纸?”

“薛涛笺。”

“拿去,拿去。只拿那蔡伦造的来。这是什么砚?是一个是两个?”

“鸳鸯砚。”

“许多眼?”

“泪眼。”

“哭什么子?一发换了来。”

“好个标老儿!待换去。”

我怔得醒来了,小丑已不见了。八音盒、铃铛,都消失了。只有女子的歌声还在往下吟唱。

我虽了解不多,也听出来是昆曲。

冯先生大概以为我是听到曲声才站住不动,于是笑了,他说道:“《牡丹亭》。啊,那并不是病人在进行活动。”

我点点头。

当然,时下我心中并无想法。只是混沌一片。

他继续往前走去了,我慢吞吞跟上,犹豫是否要告诉他自己方才的情况。冯先生边走边继续说:“应该是院长回来了吧。”

“院长?”

我一边平静心虚,一边尽力思考:是说院长喜欢昆曲吗?

“院长养着一只很聪明的鹦鹉。那只鹦鹉除了《牡丹亭》,还会唱京剧和粤剧。之前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歌剧《奥菲罗》,那一阵子,意式转音环绕在走廊上,真是值得一听……”

“鹦鹉?”我瞪大眼睛,“你是说,活着的鹦鹉吗?”

“一句老话,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冯先生摊了摊手。露出像是习惯了许多事稀奇古怪之事的平和神情。

这大概是一家运医院。我试图接受这一点。是好是坏,都先需要了解。

毕竟,我的世界大概是非常狭窄的。

我的母亲是芭蕾舞演员,父亲是歌剧导演。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也从事了音乐相关行业。不过我或许没有太过卓越的才能,这暂时难以予评。目前,是在大学里教基础钢琴课程。

我喜不喜欢钢琴?

我想自己大概是喜欢的。

小时候,曾经梦想过,我为母亲那双珍珠色的缎带芭蕾舞鞋弹奏。

只不过像是从杂乱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觉得自己确实想起了什么原本沉睡在阴影中的遥远记忆。

之后,医院后面的小道。听说从这里走到后山,缓行也只需要三十分钟。

西枫山上果然生长着许多枫树,春末的枫树一片鲜绿,若不留意,不过觉得是普通的常绿林的一部分罢了。

是很闲适、雅致的处所。

然而心绪始终过于杂乱,无法耐心听进任何讲解。最终只是草草参观了疗养院的外部设施,便提出告辞。

冯先生比我更加清楚催眠时我的状态,他或许是因此而理解了我的想法,显得很柔和顺从。

分别时他问道:“今天晚上如果没有安排,可以进行一次夜晚治疗。”

“可以留宿?”我小声问道。

“是的,按照惯例来。我会准备奶油威士忌。”冯先生微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听着仿佛幽会。我想着。

我点点头。

“如果你不介意,晚间可以就你这一次的催眠进行分析。”

我犹豫了一会儿,好奇心仍然促使我轻轻颔首。

我深陷在柔软的沙发中,手中拿着掺水威士忌。

爱尔兰奶油威士忌,已经是度数不高的甜酒,还是掺了一定比例的冰水。我小口啜饮。因为是在进行精神治疗,冯先生并不会让我多喝。上一次喝醉,好像是交第一个女朋友的时候了。

那时候我的分裂症并不严重。

就像父亲初次结识母亲的时候,她也不是如今的模样,而是一只美丽、纤细的白天鹅。听说她那时竟是一个整日欢笑、热情开朗的十七岁少女。不过,回忆中确实有她露出明媚微笑的模样——如此想来,大约并不是自己的臆造吧。

她似乎是因为怀上我,而离开了芭蕾舞者的巅峰。

这一点我,我一直很清楚。

“那么,小丑。”冯先生开口了。他的手中摇晃着一只广口直立厚杯型高脚杯,薄薄的白葡萄酒旋转出螺纹。

“小丑。”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的幻觉,总是小丑。

“你提到了小丑,在催眠状态中时。”

“是吗?”并不奇怪。

“你说,小时候,令堂曾带你去过一次马戏团。”

我吃了一惊。

看见我的表情,冯先生并不意外:“你确实不记得了吧。”

我点点头,又突然说:“但是,今天有些回忆起来了。”

这么开口的同时,我的鼻梁猛地涌上一阵酸涩感。

于是我又思索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容易沉溺于痛苦之中。

倒不至于现下就流出眼泪,但是觉得苦涩,仿佛当初的感受尽数回到了身体内部。以一个幼童的内心所无法承受的重量,淹没不会游泳之人的肺部。

确实,曾经去看过马戏表演。

那时候我大概才六七岁吧,那天是母亲一个人带我去动物园玩的。为了完成课外实践活动,哪怕时间紧凑,总不得不去一趟。虽说如此,似乎还是感到很开心,因为母亲是高级芭蕾舞教师(剧团里称呼这样的导师为BalletMaster),芭蕾舞者必须每天进行训练,我们三人的家庭活动屈指可数。

还看了马戏表演。

至于究竟是我嚷着想看,还是母亲顺手买了票,已经没有了清晰记忆。

只记得非常拥挤,座无虚席。在人声鼎沸的巨大帐篷中,表演开始了。

表演了什么?

大概有火圈、独轮车之类的东西吧。关于表演本身早已印象模糊。

表演约摸进行到一半左右的时候,我记得母亲接起了电话。她皱着眉。我想一定是工作方面的事情。

因为太过喧闹,于是她看着我做个手势,将手机贴在耳边,匆匆走出了表演场地。

然而她没有再回来。

后半场,我深陷在不安与恐惧之中。

表演结束后,人流开始涌向出口处,像突如其来的潮水。我被席卷在坚硬的水波中,被到处挤压碰撞,像落下树梢的雏鸟似的大声尖叫着“妈妈”。

是为什么呢?

是故意,或是单纯没有留意到六七岁的矮小孩童,一只大号的爆米花空桶忽然扣在了我的头上。当然,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那网一般笼罩住视野和呼吸的是何物。

黑暗,模糊的光影和被扭曲了的陌生的叫喊声。

我惊慌失措。

在那时候,我被绊倒了,倒在地上。

有成人的体重踏过大腿……

一瞬间,腿骨刺来剧痛。仿佛肉体也在恍然间完全恢复记忆。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没有继续学习舞蹈。也意识到学生时代的自己不热衷于任何运动的原因。是因为儿时的严重骨折。

之前,完全没有在意过。因为遗忘了。

“事实上,妈妈完全忘记了我,”我握住威士忌酒杯的手在发颤,掌心的汗水使得酒液逐渐变得温热,“听说她接完电话之后,立刻离开了动物园,叫住计程车前往剧院——是要去解决一场关于演出时间的纠纷……不可思议吧,居然会在那种情况下,把刚上小学的孩子忘得干干净净……”

我干笑起来。

笑声听起来像是发了疯。

可悲的心理创伤。

我自己也知道。

我是母亲的创伤。她自从生下我后,就不再幸福了。

惊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开车。

是我自己的车。前往冯先生的公寓时,把车停在附近的地下车库中。我本来应当是在冯先生家中的客房里熟睡。那间客房我是很熟悉的,没有雕塑,挂着一副油画,画着田野村镇和紫罗兰色的天空,大概是模仿莫奈的晚期风格。被褥整洁柔软,床头放着香薰炉和许多气味不同的褐色精油瓶。

微笑猫的晚间洽谈虽然寻常,会在冯先生家中留宿的人则数量有限,或许也就只有我了。我与冯先生一家交往愈深,愈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因为喝到微醺的缘故,总是睡得比在家中更熟一些。

近两个月来,我每天几乎只能真正睡着一个小时,时常做噩梦。那可怖的“小丑”,出来的次数似乎也较往常更多些。话虽如此,也不至于会出现这种情况——梦游,而且还是毫无知觉地开着车。

幸好没有出现任何事故。我的脊背冒出冷汗。

不过,我在开车的时候并不是闭着眼睛的,这一点我很确信。因此,或许并不是真正的梦游症状。

我不知道自己正在前往何处。

我朝两边看去。这里是一条路灯明亮的公路,寂静无人,也没有其他车辆开过。

一侧是居民楼,一侧似乎是山林,在黑暗中无法辨认形状。

车上的电子屏幕,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

我控制自己的双手,让身体不要颤抖。我将车子靠边停了下来,鞋底离开油门的一瞬间,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穿着拖鞋和睡衣。我缓缓把被冷汗浸湿的额头靠在方向盘上。

今天的晚间洽谈时,我对冯先生讲述了自己童年里一段黑暗的记忆。

我的情绪很不稳定,最后丢脸地哭嚎起来,像个孩子似的。

不过实际上,哭过之后,感觉好了许多。在那之后直到睡前,也没有再看见小丑。不过,梦里似乎还是听到了八音盒的声音。如今一想,那大概是当初在马戏团听到的背景音乐吧。

被母亲的抛弃的恐惧遗留在心中,成为了“小丑”的原形。冯先生如此判断。

这个世界上,似乎有很多人觉得小丑恐怖。

因为将模糊的群体意象与童年阴影集合,拥挤杂乱的马戏团,成为了我心中恐惧的象征。

我趴在方向盘上,渐渐感到心情平复下来。

“叩叩——”

敲击声响让我抬起头来。

我差点发出惊叫。

我看见兔子正把头抵在车窗上,不,是八音盒,八音盒就在那里,撞击着我的车……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我。

幸而,我并未尖叫。

因为我很快看清楚了,那并不是兔子。相反,我为自己的幻觉感到好笑。因为那很明显是一只鸟的头,虽然不是如麻雀那般娇小的脑袋,但也绝对比不上兔子。是一只鸟,在用它坚硬、弯曲的喙部啄打我的窗户。

然后,一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出现在视野中,曲起指节,以不可思议的优雅方式,又敲击了两下玻璃窗。我这才意识到,很可能是有人看到忽然在路边停下的车,觉得可疑,因而过来询问是否有异。

我赶忙直起身,按下按钮。

车窗缓缓降下。

没有了玻璃的阻隔,路灯显得更加明亮,冰冷的空气涌入车中。

我看到手和鸟儿的主人,那是一个面容俊美的人,正俯身看向我。对于眼下的场景来说,那个人简直奇特到比起小丑幻觉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原本以为是警察或是路过的上班族,然而并非如此。

那人看不出男女,大约三十岁上下。

穿着黑色的西式双排扣外衣。

巨大的、鹰隼似的白鸟停在肩头,似乎是一只金刚鹦鹉。

那是非常奇妙的人,双眸如同深红色的琼浆,笑容得体而优雅,让我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依然不由得为此所吸引——人总是不会对美丽之物产生反感心理的。依据服饰判断,我认为大概是一名男子,但还是暂时称之为“它”吧。

它开口了,嗓音悦耳如黑色绸缎:“您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犹豫着摇摇头。

它看了我一会儿,又问道:“已经是凌晨,您打算到哪里去?”

“那个,请问这里是……”我努力让自己的吐词清晰。喉咙因为寒冷而阵痛起来,传出喑哑的摩擦声。

它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前往微笑猫之家的路。”

它微微眯起眼睛与我对视,我不习惯接触他人的视线,因而很快便稍稍偏开头,假装是对它肩上的鹦鹉感到好奇——并不假。它忽略我游移不定的目光,解释道:“就是柴郡猫。您是否知道?”

我感到自己或许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家伙。

“是说,医院吗?”

它颔首,笑了,倒是并不像兔子,也不像鸟,也不像猫。

“您可以叫我A。”它自我介绍道。

“A先生。”我说。

它没有针对这个称呼发表意见。

于是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那个人注意到了我的滑稽打扮,以及我不时颤抖的双臂。

“坐我的车吧,我顺路带你到可以过夜的地方去。”他——A先生这样提议。

原本并不想麻烦陌生人,然而那些话语仿佛拥有操控人心的魔力一般,或许是因为他悦耳的嗓音和文雅的谈吐(也因为他很美),再者,我已经困倦不安到了极点。既然他提到了医院,我想,或许他是那里的在职人员也说不定。

于是我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来到了他的车上。因为夜色,没有看清楚车型,只知道是辆价格不菲的跑车。

那只鹦鹉改成站在椅背上,时不时发出琴弓划过提琴的声音。

他说自己是开车出来兜风的,然后指了指背后的鹦鹉:“D想唱歌,但是打扰到病人休息,可就太无礼了。”

目的地果然是那家医院。

鹦鹉又飞到他的肩上。

我跟随在他身后。

我们像是黑暗公爵的两名扈从,显得怪诞滑稽。

A先生走进门内,对坐在明亮大厅中的前台人员点了点头。那位女士看到巨大的白色鹦鹉,并没有流露出在意的神色。我穿着睡衣的样子想必很可笑,倒是使得她多看了我几眼。

我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被当做A的病人了。

我紧接着想起来,冯先生说过,这里的院长豢养着一只会发出各种声音的鹦鹉。

厚实柔软的地毯。

沙发把我抱入怀中,我顿时感到困意袭来。一只黑色的大猫磨蹭着我从睡裤下露出的瘦骨嶙峋的脚踝。落地灯光线柔和。身体开始暖和起来了。

“喝点什么?奶油威士忌?”

竟然有奶油威士忌。我感到非常高兴。

“小丑先生没有来,可真好呢。”一边把酒倒入玻璃杯,一边这样说。

小丑。

他继续说道:“不过,你可以放心。如果小丑敢到这里来的话,我反而觉得高兴,因为我很以捉捕幻想中的噩梦为乐。”

这种玩笑让我感到有些恼怒,但更多是惊讶。

他毫不费力地知晓了我心中所想:“你的父亲是本市芭蕾舞剧团的导演吧?母亲则是芭蕾舞者。”

原来如此,应当是从冯先生那里听到过我的事情。

或许也喜欢欣赏芭蕾舞表演。

他微笑起来:“我非常欣赏令尊指导的《胡桃夹子》。我也曾有幸看过令堂的表演。”

如果看过母亲的芭蕾舞表演,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也可能是见过母亲指导跳舞的模样。

“我听说您与令尊有意向,将令堂送入我们的疗养院。”

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底。

我突然觉得想要呕吐。同时,八音盒的乐声从远处传来。

“啊,是《致爱丽丝》。真是的,八音盒总是《致爱丽丝》呢,因为乐谱很简单。不过,听久了实在有够乏味。”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翘起修长的腿,手中也拿着威士忌酒杯。那只鹦鹉站在扶手上,梳理油亮的羽毛。

“什么……”我的手颤抖了一下。

“是《致爱丽丝》。”他笑了笑,朝我抬了抬酒杯。

是的,是《致爱丽丝》。腐烂兔子头八音盒里传出的,确实总是这首曲子。

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被听到了。

我的幻觉,被不是我的旁人,听到了。

这时,原本在脚边走动的黑猫,忽然跳上我的膝头。它踩踏几下,把自己柔软厚实的身体舒适地在安在了这儿。我又吃了一惊。

“决定将令堂送入疗养院之后,病情开始恶化了吧。小丑似乎追着你不放。”他又开口。

确实如此。

“令堂是怎样的人呢?”

我吞咽着带有酒精与甜味的唾液,无法发出声音。

“令堂为何不跳舞了?”他问道。

“因为……怀孕。”我发现自己颤抖不停,酒却没有洒。原来酒杯底搭在了黑猫因趴伏蜷缩而微微弓起的脊背上。

“怀上了您,是吗?”

过了很久,我点点头:“是的。芭蕾舞者,一天不训练都不行……而且母亲生下我的时候,很困难,她后来就不跳舞了。”

“想要恢复身材,并非不可能吧。”

或许的确如此,但是——母亲做不到了。

母亲被击垮了。

不是被失败,而是被离开芭蕾舞台的恐惧击垮了。当时,父亲以为那仅仅是产后忧郁症而已,然而却日渐演化成了巨大的创痕。是因为我的诞生,是因为我。

有谁可以弥补缺失了的梦想?

谁都无法做到,何况是我这样丑陋的伤痕?

年幼的时候,我只想弹奏钢琴。实际上,不是钢琴也没有关系,小提琴、大提琴、长笛、黑管……我想要抓住音乐,抓住那名为音乐的虚妄,将她重新拴在母亲的脚边。但是后来我长大了,平庸被暴露,疾病被暴露,而母亲?我告诉自己,我不再爱她了。因为我终于意识到她并不爱我。

“小丑是你的恐惧。”

我把酒杯放在茶几上,将额头抵在紧紧纠缠的手指上。

黑猫发出了撒娇似的轻而甜的叫声,睁开了金色的眼睛。

我想到猫微笑的样子。

“你不想把母亲送进疗养院吗?不……不是。你想,但是你又觉得愧对她。你总是觉得亏欠她。”A变成猫,微笑着,“首先我觉得自己需要澄清,这里的设施和服务绝对一流。啊,不过你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你内心里不想承认母亲的疾病,因为母亲的梦想被你毁灭、母亲的疾病由你所造成——至少你这样以为。而且,你觉得母亲的疾病,就是你的疾病。你恐惧疾病。”

“我不想……我不想变成那样。”

不想变成母亲那样,不想失去根本不知所以的所有物。

“小丑有什么可怕的?”他突然问。

我不知道。

冯先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可怕,那张脸很可怕,铃铛与八音盒的声音很可怕……

寂静的深夜。

“小丑,今天不会来的。”他的声音听上去无比柔和。

我抬起眼睛看他,发现自己又已经流泪了。

A柔和地注视着我,杯中的甜酒已经饮尽。他放下玻璃杯,朝我走过来。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沉静的黑暗的气味。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发线,我突然想到,自己此时哭得满脸通红、头发也没有梳理过,穿着睡衣,像刚刚做完噩梦、跑到客厅中无理取闹的孩子。

“不会来的。”A说,“若是小丑到这里来,我会抓住他。”

我颤抖着嘴唇,想要问。

他的笑容显得冶艳,同时漠然。

他继续说:“小丑不过是人而已。假面背后的人,无论是谁,我都可以抓住,我会拧断它的脖子、撕裂它的皮肉,让它的内脏从腹中流出,碾碎它的八音盒。所以,你不用怕。”

说着如此恐怖的话语,却让我平静下来。

那高级丝绸般的声音环绕着我。

他从我膝头抱走微笑着的黑猫,俯下身,仿佛吻了吻我的额头。

他温柔地抚摸着怀中的猫:“你不需要做,也做不到。你记住这一点,很好。而且,从今往后你还可以再记下一条,有一种存在比你的恐惧强大。那个人就在这里。这个晚上,看着你入睡。”

他像父,像母,像夫和妻。

终于,我睡着了。

鹦鹉沉默着。

醒来的时候,头已经不痛了。

喉咙底残留着甜酒的气味。

睡得很沉,这种感觉非常陌生,仿佛远在童年的梦境之中。

我无端希望,睁开眼睛的时候,会看到黑猫和小丑的尸骸。不过我睁开眼睛,望见了熟悉的天花板。

沾染着熏香精油,客房的屋顶。

冯先生在放唱片,是《后宫诱逃》。音乐隐隐传来,女高音放出优美的颤音。

早饭已经做好了。

用餐的时候,我问冯先生,昨晚是否是有人送我回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当然是不知所云。他觉得我在开玩笑。

——果然是做梦了。

久违地熟睡着,还做了如斯奇妙的梦,感觉不坏。

医院。我将自己的精神短暂依傍,获得了宁静。

神清气爽。

我突然想到,母亲或许会喜欢那个地方的。母亲或许会喜欢春末翠绿的枫树,会喜欢疗养院宁静的庭院和竹青色的陶瓷茶具。

是啊,我为何没想到,她或许会喜欢的。不是我和父亲,而是她,或许会喜欢。

我想同冯先生讲讲我的梦了。

那只鹦鹉或许真的是白色。

“对了,你昨天有看到院长的猫吗?”在我开口之前,冯先生漫不经心地问道。

“猫?”

我回忆起深夜里,黑猫趴在膝头的柔软的重量,那残留在肌体中的温度。

“昨天我和你过去的时候,它正巧在屋顶晒太阳。”

我没有留意。

当时我只是看着石梁之上,那弯笑容似的新月标志。

冯先生继续说道:“是一只黑猫,金色眼睛,很漂亮的黑猫。”

“黑猫。”

在幻想中,那只猫那只猫眯起双眼,微笑了。笑容冶艳而漠然。

夜间的故事已经过去。

END.

本文来源于葫芦世界的主题,该主题世界由葫芦世界平台作者且休休创建。

主题世界简介:听说是因为医院的标志,看上去很像迪士尼动画《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柴郡猫微笑时露出的白色牙齿,因此这里的人总是称呼其为“医院”。医院留有夜谈的传统。值班室医生会与状况稳定的病人进行舒适的晚间治疗。在宁静的夜里,更多的故事被倾诉、被容纳、被吞没。围绕着医院的疗养院、医疗室,在夜晚,缓缓讲述起医师们与病人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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