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后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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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9/22 10:21:00

一个临终精神病患者最后的甜蜜愿望

转载自人间th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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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在也不见》剧照

老褚说,他明显是没有余力的那种人。所以只剩下宇宙交给他的最后一个阶段的任务:等待死亡。

前言

在医院,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医护人员私下谈论死亡,尽量会用一些不那么直白的词,比如:“飞啦”,“溜啦”,或者“嘿嘿”。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医护人员是直面抢救现场最多的人,无能为力的时候太多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不用这样的词,开解不了自己。

精神专科的死亡病例不多,面对有明确的高风险器质性疾病的患者,通常我们会医院稳定病情。换句话说,先保住命,再治疗精神疾病。不过,与绝大多数疾病相比,精神类疾病复发率很高,且一旦复发,往往意味着服药周期变长,再次发作几率增高。某些不幸的患者的病情因为家庭、自身的问题而反复复发,最终只能长期住院,甚至一住就是十几二十年。他们从青年中年变成了老年人,身体机能退化,各种病就都找来了。所以,我们精神专科的医生对于这类患者,平时治疗用药也有着诸多禁忌,精神状态、生理状态都要兼顾到,极力避免互相影响。

我跟在重症监护病房的朋友曾很认真地讨论过死亡这个话题,她反复提到一个词,“临终关怀”。我一直以为,所谓临终关怀,要点在于尽力减少患者的病痛,直到我面对自己的第一个临终关怀对象——老褚。

在知道他即将面对死亡的最后一段住院时间里,对于他身体上的痛苦,我无能为力。

于是,我只能尽力满足他的最后一个愿望。

1

老褚,男,年生人,是一位长期住院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早年,他父母因战争流亡缅甸,他在当地出生、长大。接近成年时,他母亲死于混乱,其父百念俱灰,关停买卖,把他送回国,自己至死也未归根。因为有文化,老褚顺利落籍,进到我们市华侨办做事,恋爱、结婚、生子,安安稳稳。32岁时,他被确诊精神分裂症,之后未有过好转,反复迁延。年,在我们这里正式“扎窝”。

要是拿一个词形容老褚,“体面”再适合不过。在同龄住院人里,老褚的文化程度最高,他自己讲,若不是当初匆忙回国,必是到大学读医科,放到如今,跟我们这些穿白大褂的“谁治谁”还说不定。

“褚老师”有两个体面的爱好,一是读书,二是打扮。

大院活动室里,那些书架上的书他全看了个遍,哪一本,在哪儿,只要讲个大概信息,他都能翻出来。他的阅读速度极快,一本大几十页的文刊堪堪够他打发一上午,科室里定的数种半月刊、全月刊完全跟不上他的文化新陈代谢。因为精神食量断顿的情况频发,老褚愤而从自己的伙食里扣出钱来订了几份报纸,每天啃得干干净净后,再挑出一些可以反复品鉴的张页存起来。而其余的,就放在书架上任人翻阅。他跟我讲,千万不要让清洁阿姨拿走卖废纸,“唐僧传经度化世人,功德无量,传播知识也是功德无量”。

说起打扮,在我看来,老褚确实有两把刷子。医院的病号服是传统的蓝白条,老褚嫌过于素净,可医院毕竟不是家里,不可能由着他大张旗鼓地捯饬。在有限的条件下几经试验后,他终于形成自己的风格——在上衣外面套马甲。夏天是两件棉麻,一灰一*,冬天是两件夹棉,一黑一绿。穿什么颜色取决于搭什么“单品”,老褚的“单品”是几双拖鞋、一黑一灰两个笔记本电脑包。他说,若是塑料水鞋,就要搭鲜艳的马甲,配灰色的包,轻快明亮;若是包头棉拖,那就得搭深色的马甲,配黑色的包,沉稳大气。

每每大院活动时间,病房里的护士催着患者出来“放风儿”,老褚永远是出场最晚的一个,缘由是他要思考拿什么包装报纸,搭配哪双拖鞋跟马甲。催的次数多了,我揶揄他是“假体面”,身上板正但脸上邋遢,鼻毛总杵在外面。他反讥我年轻仔不修边幅没有内涵,“鞋脏得都能闻见脚气味儿”,还说“鼻毛是财”,剪不得。

除了体面的爱好,他还有最得意的两件“体面”事。

第一件事,老褚与大院(患者自由活动场地)管理员老乌私交甚好。按照老乌的说法,自他年任康复科大院管理员至今,跟来住院的老褚相识已近20年。而现在老乌还有1年半就要退休,老褚却还在住院(这让老乌感慨万千)。

与老乌20年的“同院情谊”造就了老褚在大院极高的地位,这里的大事小情他几乎都可以代替老乌管——体育文娱器材的管理发放,大院里花花草草的剪枝浇灌,给新患者讲解规矩,甚至处理一些小冲突时,“褚老师”的面子有时候比“乌司令”还管用。虽然老褚经常惶恐地让大伙不要喊他“褚老师”,但每到下大院,他又总是像个卫星一样绕在老乌身边,淡定自若,谈笑风生。那些跟他一样住了10来年的老患者,十分看不惯他这样“卖乖”的行径,虽然不敢当面忤老乌面子,但背地里少不了讥讽,说他是个“缅甸老买办”,“马屁梆梆响”。

第二件事,是老住院大楼陈列走廊里的一张照片:老褚拄着一把铁锹,跟当时的院长肩并肩靠在一起,意气风发。

老褚说,医院的第一栋住院大楼竣工,他作为当时的“号”患者,跟着院长拿铁锹盖下了最后一抔土。这张合影,是老褚“最久住院患者”身份的有力佐证,也是他屡屡与那些不服他“褚老师”身份的患者们起冲突舌战时的最后王牌——“看看一楼的照片,你才来多久,跟谁争呢?”

年,这片仅有4层的并联住院大楼已经满足不了越来越多的住院患者。院领导们跟市里哭诉几回,效果甚微,最后只能决定先拆掉西侧的男病房,隔开东侧的女病房,等新楼起好回点本儿后,再把其余的拆掉。拆建期间,年轻些的患者暂时挤在大路边临时整修过的门诊大楼里,而像老褚这样长期住院的老年患者,就被留在还没拆掉的女病房里,除了治疗,哪儿也不能去。

“放大院”活动因为拆建而暂停,老乌被调去管物理治疗的器材。陈列走廊也拆了,照片不知道被封存到了那个纸箱里。

老褚赖以得意的人、物都没了,体面似乎无处施展。每回我带着器材去病房里给他们做治疗,他常坐在最后一排,把包搁在腿上,眼巴巴地看,等着散场扒上来跟我恳谈两句。

“大院以后还放不放了?”

“我不清楚诶,得听上面通知。”

“乌司令呢,还好吧,有没有提过……”

“好着呢,再过年把就退了。”

老褚央求过我几回,希望我去找老乌,让老乌跟院长说说,能不能让自己延续传统,在新大楼建成之际盖上最后一抔土。我开玩笑似地讲给老乌听,老乌也哈哈大笑:“行啊,就怕他老褚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2

年10月中旬,医院所在的社区照例要给这些登记在册的老精神疾病患者进行一次福利体检。老褚的体检结果不太乐观——他的胃里长了一个瘤,活检后结果是恶性。

医院找市里的专家来会诊,会诊完,专家委婉表示没有手术的必要。老褚的主管医生廖姐,这么多年一直照看老褚,两人处得跟亲父女似的,最后恳求专家尽力尝试一下。专家很为难:“你也是医生,他都这个岁数了,说实话,保守点……说不定能多活段时间。”

说来也奇怪,体检之前,老褚能吃能喝能睡,体检之后,他可能是发现了我们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几天里多次跑到办公室,说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得劲。

“小廖,我最近怎么总是拉肚子,是不是食堂锅没洗干净?”

“晚上啊,一阵一阵地疼,特别是喝水之后,医院的水箱得洗洗了啊。”

廖姐眼不离电脑屏幕,从抽屉里拿出一板健胃消食片甩过去:“嚼几片,出去先啦,忙着呢。”

“褚老师先出去啦,不打扰廖姐做事了。”我也过来帮廖姐解围。

我环住老褚的肩膀把他送出门,廖姐噼里啪啦敲键盘的手也停了下来。

我小声地说:“跟他儿子讲一下吧。”

廖姐嘟嘟喃喃,头无力地抬起来:“讲吧。”

按道理,也该通知老褚的儿子了。之所以还没说,一是因为事发突然,十几二十个老头儿老太太,就老褚查出大问题,得仔细地再查过几次。二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老褚跟他儿子小褚,关系实在是太差了。

老褚发病前,一家几口靠他在华侨办的工作过日子,不算辛苦,也谈不上富足。老褚壮年发病,一家人没了收入,他老婆挑上养家的担子,推起小车在单位门口卖起粉饺发糕。没人会料到老褚一病就是快40年,重新养家早已无望,老婆也累得早早走了。这些辛酸,小褚从小看到大,要他对老褚这个“不尽责”的老爹觉得有恩情,也不太现实。从我到院里工作这几年,我从没见过他来看过老褚,也甚少打电话。

真正让他们父子翻脸的引线,是年老褚当时跟沐阿姨——一位同是长期住院的老年女患者——谈起了地下恋爱(见文章《精神病院里,再唱不出甜蜜蜜

人间》)。无论是出于医院的规定,这都是不允许的。老褚以为自己瞒得住,没有理会我三番五次的提醒,日益得意忘形,惹得一些好事者不满。最终在一次被其他人恶意促狭时,沐阿姨受到刺激,情绪激惹,症状发作。沐阿姨的女儿医院从上到下骂了个遍。小褚也在“丢不丢人呐!你对得起我妈吗?”

自这里开始后,爷俩儿彻底互不相闻。

廖姐眉头紧皱地翻开家属联系薄,话筒举起又放下。我自告奋勇,一指按下免提键,照着号码拨了过去。

“哪位?”

“医院,褚先生哦?我是您父亲的治疗师,姓赵,就是有个情况,医院这里要通知您一下,那个,那个……”我抢先开口,但话又堵在嘴边。

廖姐深吸口气,示意我让开,俯低头对着话筒轻声说起来:“是这样,医院给长期住院的患者做了一次体检,其中包括你爸爸……”

廖姐几句话说清楚了情况,包括专家的意见。小褚在电话那边“哦”“哦”地应答,节奏愈发缓慢。廖姐话停了之后,他也没声音了。

电话显示屏上,一分一秒跳得人心焦,我忍不住对话筒大声说:“这个事最终还是得考虑您这边家属的意见,所以……”

“不能再检查检查?”小褚忽声道。

“啊?”

“你们再检查检查啊!”他也大声起来,“这么些年都没事,忽然打电话说他胃癌就快不行了,医院不再查查!?”

小褚炮语连珠。廖姐按住我,中指竖在嘴上。等他终于停了,廖姐才轻声说:“你最好尽快来一趟吧。”然后挂了电话。

上午打的电话,下午人就来了。小褚没有直接到办公室找医生,而是径直去了病房。得到消息后,廖姐一把拽起我就要往病房赶。她捣豆似的戳着电梯按键,念念有词:“可别给说漏嘴了,别说漏嘴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老褚在这里住了20年,虽然是个病人,但大大小小帮了我们不少忙,很多医护人员都是他看着从青葱头熬成老油子,谁都没把他当个病人看。所以关于老褚的病情,上下谁都没跟他本人说实话,而是骗他说人老了消化系统有点小毛病。

但到了病房,我们发现担心是多余了。

老褚盘在家属探视室里的铁条凳上,笑逐颜开。他端着一个盆大的食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粉饺。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小褚——端坐在小马扎上,紧靠着老褚抽烟。他拿自己的烟屁股续上一根,准备递到老褚手里。

“哎,老……褚老师你不是不抽烟吗?”我跨几步过去,若无其事地夺下小褚递去的烟。

“谁说我不抽?”老褚把烟从我手里抢走,深深地嘬上一口,熟练地从鼻孔喷了出去。他又从屁股后面扯出一条拆开的芙蓉王,扣出三包递给我:“呐,这给你,剩下帮我给乌司令送去,别自己吞了啊,老子要问的!”

我看了看廖姐,她瞄了瞄小褚,小褚尬笑两下,低下了头。老褚吧唧吧唧嚼着粉饺,左顾右盼。

“爸,跟我回……”

“回哪儿去,我哪儿都不去。”几颗葱花从老褚嘴里滑出来,“这里好得很,一盒粉饺就想把老子骗回去,不上你这个当。”

小褚眼巴巴看向廖姐,廖姐笑笑说:“老褚啊,回去让儿医院看看,我们这儿小,有些问题查不出来。”

“什么查不出来?”老褚摊下食盒,一把将烟戳了进去。

我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小问题小问题,查查就放心点。”

老褚把食盒撇在一旁,抱着手:“老子不去,哪儿都不去!”

我还想再劝,廖姐摆摆手,按响门铃,让护士把老褚带回病房。

接待室里,小褚一直在小马扎上没挪过位置,烟是一根接一根地续,偶尔嗦几口。

廖姐开口问:“你想怎么处理?市里医生的意见我电话里也说了,治不治得你说了算。”

“你们能不能劝他跟我回去,再查查也好啊,可能……总不能……死也要死在儿子家里吧。”小褚盯着地板,指缝里的烟就快烧完。

“行吧!”我抢在廖姐之前开口,“我去劝。”

3

我无法不答应小褚的请求。

自年参加工作至今,老乌慢慢将大院的工作移交到我手里。老褚对我一视同仁,他怎么帮老乌的就怎么帮我,我承了他很多情。还有就是,老褚当初跟沐阿姨的夕阳恋,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但没有第一时间阻止,这让我心里总是不得劲——如果当时能及时掐断,他们父子俩也不至于这几年闹这么僵。

自打小褚来过,老褚再也没有说过自己哪里不舒服,恢复到以往“褚老师”的模样,哪怕是在病房里,也打扮得体体面面,还托我将报纸日日送进去,不要耽误他传播知识。当然,他三五不时还是要问问我,让他“盖最后一抔土”之事进展如何,我只能战略性地顾左右而言他。

“褚老师,大院都没了,还不死心呐?”

“总会开的,你到底去说没说?老子平时对你可不错啊。”

“就不告诉你,天天闷在这里无不无聊?赶紧滚回家!”

“你你你……”

大院里这个辈分的医护人员里,只有我敢跟老褚没大没小地斗嘴。老褚经常说我跟他孙子一边儿大,自称“老子”还是降了辈,非等我把他激到“你你你”语无伦次的时候才见好就收。

但现如今斗到这里,我也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说才能让老褚心甘情愿回家。总不能说直接点明:嘿,你活不长了,快回儿子家吧!

思索再三,我编了个蹩脚的理由。我跟老褚讲,医院大楼将起不起,可眼见住院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希望他能给那些老哥们带个头,先出院,等大楼起好再回来。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院长说了,老褚可是个体面人,这最后一把土非你不可!”

“滚!你狗X的哄老子,”老褚点着我,“拆了一半,也还是4层楼,差老子一张铺?”

我让他不信亲自去问,而老褚挥手转过身就走:“出得去还用得着求你?老子耗也要耗到大院重开,想让老子回家,门儿都没有。”

我也是气急,几步赶上去扒住他,压低声音:“回家有什么不好的,里面住着的人好多想回都回不去,你儿子都来请了,拗个什么!”

老褚扭头,慢悠悠地望过来:“我……在这儿还有事儿。”

我太清楚老褚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他这是要讲条件。到底是活了70年的人,我这点道行在他那儿根本不够看。犹豫一会儿,我又想通了,只要他愿意讲条件,起码还有机会劝劝。

我让他有话就直接讲。他嘿嘿嘿凑近我耳边:“听说,你沐阿姨,是不是回来了?”

“啊?”我惊讶的不是沐阿姨回来这个事实,而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沐阿姨确实回来了,就在小半个月之前。自上次沐阿姨复发稳定后她女儿便把她接了回去,说是带孙子。前段时间,孙子上了小学,沐阿姨病情又开始不稳定,家里没个人看着她,走丢了几次,她女儿怕出事,只能又送了回来。沐阿姨回来后一直住在4楼,老褚住在2楼,按理说不放大院了,他俩怎么也见不着。

我挠着后脑勺,支支吾吾,一个劲儿说“不清楚”,“没听过”,实在不知道怎么圆。

“你装,哎,装。”老褚用力拍我的肩,“这楼里一共才几个老娘儿们?晚上看电视剧,那4楼笑得嘿哈嘿哈,我听不出来?”

我也懒得跟他绕圈子,直说,沐阿姨回来跟你回家能有什么关系。老褚不应,神秘一笑,瞅瞅天花板,背着手,一步三晃地就走了。

说到底是人老成精,小赵我又被他老褚拿捏了。

我仔细回想,老褚跟沐阿姨“东窗事发”后,他确实消沉了很久。这次特意提出来,我猜他不至于是想要“涛声依旧”,但不跟沐阿姨见上一面,怕是解不了过去这个心结。

鉴于几年前是我的犹豫“好心办了坏事”,这次我很快下定了决心。我心想,只要这次帮老褚好好把握,了了心愿,他应该会给我面子,了无牵挂地回家。我只头痛一个问题:要怎么找个理由可以让老褚跟沐阿姨合理地“相处”一下呢?总不能直接把他领上4楼吧?

因为许久不“放大院”,病房里患者们意见很大,说天天关在这里喂膘,除了吃药看电视就是睡觉,有几个家属直接打电话投诉。我们康复科被要求赶紧想办法,“丰富丰富住院患者的精神生活”。主任迫于无奈,只能把我们几个治疗师打散,每个人负责一层楼,一周5天,除了治疗还要每天下到病房做活动。我被派负责2楼,每天带着这些老患者做文体训练。

我的主意,噌地一下就冒出来了。我跟负责4楼的音乐治疗师小雷商量,能不能每周抽出两天互换楼层,这样能保证每周每层患者活动不重样,我们治疗师也能“换换心情”。

小雷挺高兴:“对喔,这个主意好,跟主任提一下!”

我赶紧拉住他:“别别别!先试行,好了再说。”

我可不敢跟主任说,因为我接下来的步骤,是把老褚培养成我的治疗副手,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把他带到4楼了。

4

过了两天,二楼下午的治疗结束后,我把老褚单独留下,问他要不要跟我学打太极拳。

“老子现在学那玩意儿干嘛?”老褚很不屑,“老子是不会答应你回去的,要想老子……”

“哦!”我重重应了一声,指着走廊病房方向,“那你帮我去把老邓喊来吧。”

“干嘛?”老褚眼珠定住。

我若无其事晃着头:“没事,就是问问他,要不要跟我学太极拳,学好了我跟主任商量一下,让他做个患者代表,去其他楼层教教其他的患者。”

“哦!”老褚眼珠发光,“那那……他个老梆子怕是……嗨,我还是有点基础的。”

在教老褚学太极拳期间,我试着跟主任说了这个计划。

主任有些担忧,问我会不会有问题。我以为她是担心年沐阿姨症状复发之事重演,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会做好准备的,有问题会亲自跟沐阿姨家属沟通,您放心。”

“我不是光说这个。”主任摇摇头,“我是说老褚的身体,有没有问题。”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主任叹着气,劝我还是把重点放在劝老褚回家这个问题上。

我说:“我知道,医院的规矩,这种情况确实可以直接让老褚出院,也不由得他说,但是咱也没这么做。他都在这20年了,您先让我试试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主任也没有再阻拦了。

老褚学得很认真。因为病房里没有多媒体设备,他每天学完,还要我把手机里的视频暂停给他看,拿笔画下简化图,说是回去照着练习。学了两天,我刚把所有动作给他过了一遍,他就说自己学了一套口诀,说是可以简化步骤,非要表演给我看。

“你看啊——”他蹲好马步,做了一个起手式,双手抱球下滑,“一个大西瓜,一刀分两瓣……”

我稀里糊涂,仔细看了看才回过味,立刻纠正他:“这叫‘野马分鬃’!”

他不理我,左右手上下滑开分展:“一瓣给你,一瓣给他……”

我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这叫‘揽雀尾’!这他妈的都直接跳到第七式了,还有五式呢,给你滑丢了啊!”

我俩整整争了一个星期,老褚总算是没有继续坚持他的“西瓜诀”,磕磕巴巴能把整套拳划拉下来,足够应付老头老太太了。他毕竟年纪大了,每每坚持个10来分钟,就碎着步子跟个要熄火的陀螺似地打转。再三确认他能完整地打出前八式后,在一个周二,我正式通知老褚:准备好,周三上午,朝4楼进发。

老褚一大早就守在病房的铁闸门前,衣着得体地等我。马甲,包头棉拖,黑色的包包一应俱全,还有一条棕毛线织成的围巾,把他下巴到脖子一溜裹得严严实实。我让他把围巾放下,说怕等会儿出汗了难受,他不愿意,直催着我“走吧走吧”——后来是护士小林告诉我,前天夜里,老褚非要跟他借刮胡刀,结果把下巴颏刮破了,只能借老邓的围巾挡着。老褚还神秘兮兮跟小林借剪刀,小林以安全为由拒绝了。后半夜,他寻房时听到老褚的床铺方向一直间歇性地传出“嘶!”、“嘶!”的声音,他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把掀开被窝,结果发现老褚趴在里面拔鼻毛。

无论怎么说,老褚对这次与沐阿姨的重逢充满重视。他越重视,我越是担心,趁爬楼梯时,我故意走得很慢,跟老褚东拉西扯,但话里话外都强调一个意思——必须把握好尺度。

“老子70岁还是你70岁?”老褚几步跨到我前头,“这种事不用你个生瓜蛋子教,赶紧速战速决,别耽误老子中午回2楼吃饭。”

4楼的女病房早早就把人聚到了活动厅,电视里播着周星驰的《算死草》,沐阿姨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笑得最大声。

老褚进了活动室,绕着脖子扫一圈,大声地清了一下嗓子。一众老阿姨扭过头来。沐阿姨朝我们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把头扭回去。

老褚很尴尬,一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样,拿手指一直杵我。我暗暗对他翻了个白眼,走到前面,按照常例关了电视,组织她们开始活动。

期间,沐阿姨站在最后一排,老褚又站在我身后,两个人隔得十万八千里。我一把把老褚拽到身前,他吭哧吭哧打得很卖力,而沐阿姨一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神态。好不容易教完了,老褚抢先一步钻出了病房。

楼梯间里,他一把拽下脖子上的围巾。

“真热啊。”

我没有理他,走到吸烟区,掏出烟点着。

“你说……”老褚凑上来,“你沐阿姨,是不是不想看见我?”

我把烟递给他:“她是紧张,咱事先也没打招呼突然就来了,是吧。”

“瞎说!”老褚回绝了我的烟,“以前我俩聊得那个欢,她肯定是不想看见我,要不我就……”

“是你30岁还是我30岁,现在的女同志那些心思你是一点都不懂。”我把烟戳灭,“一瞧见你,她是不是立刻收住声音不敢大声笑了?懂了吧?”

老褚恍然大悟。

而后的两周,我与老褚的教拳之路越走越顺。我带着女病人们过了两次动作,往后便让老褚担当“总教头”,自己只在一边“打游击”纠正动作。再后来,老褚将自己算进去,和各个老阿姨“拆对儿”,互相指导纠正动作,顺理成章地成了沐阿姨的专职教练。

老褚“把握”得很好,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沐阿姨有什么不懂的,他不像以前一样“放肆”地上手教,而是一遍又一遍地亲身演示。沐阿姨终于慢慢放下了紧张,跟老褚有说有聊,还时常被老褚逗得仰俯大笑。我问老褚,他究竟是说了什么能把沐阿姨逗成那样,老褚高深莫测,回答三个字:“西瓜诀。”

但不管怎么说,两个人的关系是肉眼可见地飞跃,又恰好在某个合适的位置停了下来。

老褚丝毫不像一个大限将至的人,每天干劲十足,这让我一直不好跟他提回家的事。过了几周,见阿姨们自己也能打得有模有样了,我找了一天特意跟老褚说,咱们在楼梯间聊聊。

我点着烟跟他商量,说反正也教得差不多了,沐阿姨打得这么好,后面我们也把沐阿姨带上,到其他楼层教拳。

“后面,你就慢慢把教拳的事交给她,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行啊,就去2楼吧,我带着那些老哥们会给几分面子。”说着,他把我手里的烟捏走,嘬了一口,呛得涕泗横流。

5

我跟老褚约好,只要沐阿姨教得好,往后的教拳事宜就全盘给她,而作为交换条件,老褚必须跟儿子回家。

老褚央求我,说必须等沐阿姨完全“站住脚跟”后他才能放心回家,在此之前,我不能催他,也要帮他挡着那些“催他的人”。我说,沐阿姨以前也是这里的“老客户”,大家都熟,不会出现他料想的“找事儿”的情况。老褚却不这么想,他告诉我,无论怎么讲,沐阿姨也是个女同志,2楼里面的那些老哥们当年没少讲他们俩的闲话,往后他不在这里了,沐阿姨一个人来教,那几个老梆子不一定要怎么讲她。

2楼余下的那10来个老阿叔跟老褚不是同一类人,他们不像老褚这样热衷于各种交际活动,而是乐于打牌、下棋、打乒乓球,就是对学太极拳没兴趣。我跟老褚、沐阿姨3个人持续努力了很多天,收效甚微。除非是我将棋牌球等收走、强硬地要求他们必须参加,不然不会有人主动来学拳。

就目前情况来看,这样很难达到我跟老褚约定的出院条件,沐阿姨在这里根本就站不住脚。但拖得越久,老褚的身体状况就越不乐观。虽然他目前的态度表现得丝毫不像一个大限将至的人,但我也能看出疾病对他的影响——他吃得越来越少。病房里说,半夜里,老褚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问他就说是肚子疼,而在我或者是沐阿姨面前,他又永远充满活力和干劲,面对沐阿姨的笑容,他一定会用更大更夸张的笑回应过去。

小褚的电话越来越频繁,但老褚总是以忙碌为由不接,小褚只能问我他爹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我把老褚现在的情况跟他讲了,劝他多耐心等一下,说起码现在他很开心。小褚是个实在人,跟我要了沐阿姨的女儿电话,亲自打了过去,就年的事郑重道歉,恳求她不要为现在沐阿姨跟老褚学拳的事介意。我不知道沐阿姨的女儿是怎么跟小褚商量的,知道这件事后我也给她打了电话,她很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你们真是无聊!”

应该算是默认了吧?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年就要过完了,老褚查出问题后也过了也快1个多月。我跟老褚说,你放心回家吧,我一定会把沐阿姨教会,也会让2楼的老阿叔们配合。他笑着点我的脑袋,说:“小子你呀,嘴巴硬耳根子软,老子会处理好的。”

距离年元旦还有几天,医院里已经开始排班,让一部分护士医生先休假,病房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少了人管,老阿公们越发肆无忌惮,干脆直接不服管,在我召集他们来学拳的时候,直接把棋牌坐在屁股底下。

“你们就是不想学拳也要参加治疗吧,天天闷在这里不无聊吗?”

“治啊治啊。”老邓慢悠悠地掏出扑克,瞪了一眼沐阿姨,“有个什么好治的,都疯这么些年了,进来又出去,谁也别瞧不起谁。”

沐阿姨脸色沉了下去,老褚站出来,朝着老邓大骂:“你怎么说话的,她费劲教你还错了?”

老邓一把将牌甩到地上,站到老褚面前:“你别以为老子看不出来,妈的,一个鳏夫一个寡妇,跑这里恶心人!”

“你你你!”老褚竟然举起了拳头,但被老邓一把拽住甩开。老邓很是霸道,又抢了一步,揪住老褚马甲的领子想打人。

我不能再看了,想挤到他们中间把人分开。可没料到,沐阿姨先挤了上去,一招“揽雀尾”,左右开手,把两人隔了开。她死死盯着老邓,大喝道:“来啊,看老娘揽了你的雀!来啊!”

我赶紧把沐阿姨环住,她朝着老邓上蹿下跳地骂:“来啊,看老娘……老娘……揽死你个老梆子!”

“干嘛干嘛干嘛!”远处的小林跑了过来,“一把年纪了还打架啊?”

我此刻很茫然——这场景好似又回到年,难道沐阿姨又要复发?

4楼的护士接到电话,马上派了人下来,还带着约束带。老邓和老褚跟两根木头一样在原地发呆,我们几个人环着激动的沐阿姨往门外挪。到了门口,沐阿姨还在伸着头骂,护士对她大喊:“再发癫就绑了啊!”

“呸!”沐阿姨朝着老邓吐了一口,闭上了嘴,神情即刻恢复平静,“哎呀,我自己走,箍着我干嘛!”

说完,她偷偷朝我瞄过来,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这才意识到,她是在给老褚解围出气呢!

过了两天,我去2楼给老褚送报纸,他笑嘻嘻地接过去,好像丝毫没有受这件事影响。看着他这卖乖的嘴脸,我实在是很想跟他刚两句,可话到嘴边,又不忍心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以后别他妈教沐阿姨那些有的没的!”

又过了两天,老褚主动来找我。我问他是不是要跟我聊出院的事,他笑了两声,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是一首诗:

我的脑子很早就坏掉了

医生是这么说的

身体也坏掉了

它自己告诉我的

脑子不灵活

记不起妈妈的样子

眼睛不明亮

是太阳还是月亮

脚不健壮,走不到四方

耳不聪慧,听不到八面

他们都在说再见

我也该跟他们说再见

我不怕死亡,不怕遗忘

记得我的人本来就不多

我也记不清那么多人

我来的时候没有衣袖

走的时候也无云彩

多得是尸体成了泥土

我迟早是盒子里的尘埃

父母告诉我的道理

我告诉了我的下一代

我还嘱咐他们

告诉下一代的下一代

一代又一代

这些曾交于我保管的

我现在都交还于她

老褚的手写诗稿(作者供图)

我看完心里一惊,强笑着问他到底要干嘛。他嘿嘿笑着:“你不是爱写东西吗,帮我个地方发出去,稿费归你了,当我请你吃席。”

“乱说个屁啊!”我把纸甩回去,“写得狗屁不通,就这几行能有几个钱,等你写出好的再说吧。”

老褚仔细地把纸叠好,塞到我的怀里:“小赵,老子怕是挨不了那么久了。”

我的心又狠狠地惊悸,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见我不说话,老褚很轻蔑地扫了我两眼,说:“我是精神有问题,又不是智力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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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褚终于是出院了,但不是主动出去的。这是小林后来告诉我的。

老褚给我诗的那天,夜里是小林巡房。他听见老褚的病房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赶紧顺着声音进去,见老褚窝在地上蜷成一团,闷着劲小口小口地喘气。他以为是有人打了他,拍开灯大声问怎么回事,而其余几个老头扭过身子,面对墙壁不出一声。

小林蹲着,不敢碰脸色煞白的老褚,又连问几声到底怎么回事,隔壁床的老邓扭过头:“快弄出去吧,哼哼唧唧,哼哼唧唧,还让不让人睡了!”

小林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赶紧跑出去拍值班医生的门。

当晚,老褚医院的肿瘤科。过了两天,医院办理老褚的转院手续。

我把老褚的诗给几个做诗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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