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4日,哈尔科夫凌晨四点的枪炮声震醒了酣睡中的乌克兰人,也撕破了世界维持已久的和平面目。
两周后,尽管冲突双方各执一词,但联合国已确认至少有1,名平民伤亡(人死亡,人受伤)。
数字之下,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死亡总数或许会被记录在案,但数字本身并不会告诉后人,在这场冲突中,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他们经历了怎样的恐惧、无助和悲伤。
我们希望记录那些选择留下来的人们,一家生活中遍布着无数个看似日常的却透露着绝望的时刻。
在一位肿瘤医生的座右铭里,“医院是不可被进攻的,而且永远是安全的”,但在乌克兰,道路被切断、病人断药断氧、救护车被毁……
大部分人无家可归,医院里甚至没有多的病床可以容纳他们,他们穿着单衣、席地而睡,因为在这里,有机会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冲突中,炮弹击中一个又一个生命;医院里,医生和病人们达成一种隐形默契,尽可能在战火纷飞、炮身连绵的罅隙里,在藏身的防空洞与地下室里,竭力抢救一个又一个生命。
有超万乌克兰人正在逃往邻国,火车上坐满了老弱妇孺,但也有少数人选择留守。离开,是为了自己和家人活命;留下,是为了救更多人的命。
并不是所有病人都能承受得起逃亡的艰辛,但当癌症、透析、新生儿患者离开其赖以维持生命的设备,当孕妇在感染风险极高的地下室分娩,当氧气站被炸,当炮弹落到救护车旁,当药品和医疗物资供给中断……并没有人能回答,逃亡和留下,哪一个生还的可能性更高。
自凌晨的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医生们便握紧了手中的柳叶刀。
这,也是他们的战场。
“救护车被炸,病人无法到我们面前了”
弗拉基米尔·沃伊特科VolodymyrVoitko:
(当地时间3月5日下午15:20)
弗拉基米尔,32岁,居住在乌克兰首都基辅,医院的胸部肿瘤外科医生。弗拉基米尔留着络腮胡子,脸上常保持着医生特有的镇定笑容。过去多年的职业生涯里,他的大部分时间被手术、放化疗排满,日常管理着多个患者。冲突发生后,医院居住。然而,医院不远处时常响起的炮火声,让这位竭力保持冷静理性的医生感到日益疲惫。当我们问:你愿意与我们聊聊当下在发生什么吗?时隔一天,他回复我们:当然,我4个小时后给你打电话。冲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情况并不好。
我很疲惫。中午刚刚做完一位肠外伤病人的手术。她只有29岁,被送来时大出血,大概流失了8升血。医生们先稳住了她的病情,止住出血,然后才做完了手术。女孩很年轻,在这样的时局下,只希望她能慢慢好起来。
医院叫做“医院”,它原本有一个很美好的寓意,但最近这片土地似乎失去了神灵的庇佑。
在基辅,这算是医院了,有多张床位,基本涵盖了所有的专科。医院看不了的疑难杂症,就送到我们这儿。
我是一名胸部肿瘤外科的医生,土生土长的基辅人。医院总共有三栋楼,我们科室在外科楼。冲突发生前,这里每天的手术量大概在30~55例左右。
△医院创新心脏外科中心主任德米特里称:弗拉基米尔(右一)是乌克兰最年轻的胸外科主任。
冲突爆发后,没有人能对炮火声、街区上的爆炸视而不见。医院里,我们想尽力营造稳定的状态和情绪。不想把慌乱再带到这个地方来。
几乎所有的外医院住。大多数医生把家人送离了基辅,送去了更安全、更和平的地方。
然后,医生自己选择留在基辅,医院继续工作。我也决定留下。
我们外科大夫,基本24医院里,偶尔会有1~2个小时外出,有时候是去医院咨询同行,有时候去市场上买一点东西。医院正常运转,努力维持原貌,把冲突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
如果说一点影响都没有,那是假话。
救护车,最意料之外的是救护车。
冲突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平民,有一次,我们的救护车爆炸了——还怎么转送病患?还有什么方法?
在当下的基辅,运送病人唯一的办法就是靠救护车,医院特别依赖这唯一的安全方式。但现在,如果救护车也不安全了,这将非常可怕。
所以,你明白了吗?你知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了吗?最大的问题就是:患者无法到我们面前了。
当然,我们也缺医疗设备、缺药品,人手不足,但当下,这些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输送患者,转送病人。
当我还是医学生的时候,老师告诉我:
“医院是不可被进攻的,而且永远是安全的。”我们都觉得医生、医院、救护车至少是安全的,因为无论何种灾难,医生都需要救人。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救护车和医生也会受到威胁——这几乎打破了此前我的认知。当下发生的事,与我们多年来接受的教育完全相违背。我无法接受这件事,一想到,心里就很难过。
我们真的想帮助更多的人。结果,现在因为无法转送,最大的问题成了缺少病人,医生竟然在灾难面前,缺少病人——这听起来不荒谬吗?
我们只能在现有条件下想办法。冲突爆发后,医院间的联系多了起来。如果医院或者某个地方有需要我们救治的病人,大家会互相联系,医院。
也有志愿者在支援药品,虽然,目前看来传输还是很难。
冲突开始前,我们外科每年的接诊量大概在人左右,医院而言,大约有10万左右的治疗人次。我的病人大部分都是长期管理的是癌症患者,全年需要我手术治疗的患者有多人。
我很愧疚。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冲突爆发之后,我做的手术并不多,集中在了创伤手术。
癌症患者的治疗也受到影响,化疗还能勉强维持,更多其他类型的治疗因为缺乏合适的药而暂停,放疗也只能暂时完成之前那些患者的治疗。我平日里照顾的那些癌症患者,他们只能去国外继续治病。
我现在管理的病人中,老年人占多数,最大的86岁,最小的只有6个月。
抱歉,我需要去看一下病人,我们下次再联系。
当着医生的面,她自己拔了管
在弗拉基米尔所在的医院里,冲突的爆发,落在每个体身上,衍生出了无数条不同的分界线。分界线前,医生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分界线后,医院。分界线前,患者不安却充满期盼,等待治疗;分界线后,患者为一场可能永远无法达成的手术,而日渐绝望。医院本就是一个充满特殊情绪的场域,在疾病面前,人的情绪更敏感,也更易感到彷徨、不安、焦躁。冲突发生后,院墙外的炮火声,暗暗把这些负面的情绪推高,勇气也在看不见的地方消弭。医院里,人们试图维系这个群体的脆弱情绪平衡,刻意隐藏这些心底的坏情绪。每个人在各自吞咽心底的苦难。直到弗拉基米尔告诉我们,一位60岁的女士自己拔了管……灾难会把人拖入绝境,也会成为一个人、一个家庭的分水岭。
年初,医院接诊了一位60岁的女性。她此前感染了重型新冠肺炎,又进一步引发了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从医院转过来时,肺部已完全纤维化。
对于新冠感染者而言,只有极少数人,会出现不可逆的肺纤维化,继而危及生命,她不幸是其中一个。
转到医院前,她接受了两个月的输氧治疗,但没能挽救她的肺。到后来,输氧治疗的效果也不太好了,同行们找到医院帮忙。
我看过很多肺部,也做过很多肺部手术,但是她的肺部情况太糟了,几乎完全没法使用,只能有做肺移植这一条路,才能保住性命。
在等到合适的肺移植供体前,我们需要通过股动脉和静脉的插管后,开始使用ECMO给她提供持续的体外呼吸。
连接了ECMO后,她的状态一度逐渐好了起来,这让我们好几个科室的医生都很振奋。移除了尿管后,她的意识逐渐清醒起来,偶尔还能勉强站起来走一走。真的让人激动。
△60岁的女士,在ECMO后坐起来活动。医院医生拍摄。
在50天的ECMO中,一切都很稳定,各项测试指标也很好。我们把她列入了肺移植等待名单中的最高优先级“1A”的序列之中。
两个月,每个人都提着一口气,就希望把她治好。她自己也很积极、很乐观,尽力配合医生的所有治疗方案。
突然,冲突开始了,所有计划都被打乱,坏消息也再没停过。
氧气,没有氧气。先是因为运输困难,医院的氧气储备都在快速耗尽,卡车没办法把医院。
紧接着,是轰炸,一轮轮的轰炸,医院自己的制氧机也被毁掉了。
但她需要氧气。我们只能同时连接两个快用光的氧气罐,为她集中供氧。
这位满头白发的女士的意识,始终非常清醒。连续的轰炸声,又怎么能瞒过她?她每天目睹外面轰炸的场景,听着隆隆的炮声,不管是完成肺移植的希望,还是氧气供给的希望,都在一点点变淡,直至虚无缥缈。
终于在一天,在她听到的人生中最后一次警报声后,她主动拔掉了自己股动脉和静脉的插管。然后跟医生说:“我不想再看到、再经受这么多了。”
昏迷前,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是故意这么做的。”
我们努力救了两个月的患者,医院里选择自杀,离开了自己的丈夫,离开了正怀着孕的女儿。我没有去跟她的家属见面,不敢想家属又会经受些什么。
经历着这件不幸的事,同事们的沮丧无法消化。有医生愤怒地质问:谁来负这个责任?
是的,谁来负这个责任?
照料病人时。
子弹击中了她身边的一扇窗户
莱西娅·莱西西亚(LesiaLysytsia)是基辅市Okhmatdyt医院的眼科医生。冲突爆发第二天,她与同为医生的丈夫带着两个女儿(2岁和5岁)医院。医院,莱西西亚每天与孩子见面的时间只有1小时。她无法向孩子解释现在发生了什么,也无法告诉她们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去公园玩耍。莱西西亚必须离开孩子们所在的地下室,到地面上做手术。一次,子弹击中了她身边的一扇窗户,玻璃碎了一地。她每天需要服用镇静药物才能睡着。因为冲突,这家乌克兰最大的医院被迫将患者人数从人减少到人,并不断向境外转移患者。莱西西亚颧骨很高,有一头浅棕色的长发。她Facebook主页的封面照片上,有一座盘旋上升的螺旋形楼梯,通向一扇蔚蓝色的圆形天窗。天窗像一颗眼睛,俯视着众生。冲突爆发后,生活变得诡异、畸形。医院周围的枪炮声一直断断续续。
我和丈夫尽力在混乱中找回日常秩序,像从前一样按时起床、洗漱、吃早餐,然后开启一天的诊疗工作:联系患者、上传病例、做手术,晚上到地下室陪孩子们玩。
△医生和她的两个女儿。
我们尽可能不去阅读新闻,却又忍不住想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们本打算一直医院帮助患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坚定有些动摇了。如果事态更加严峻,我们就必须要考虑撤退到欧洲的计划。
9天来,医院。医院的多条道路被毁,现在只有保安和志愿者们帮忙接送患者、运输医疗物资和食品。为了保密,我不能告诉你保安和志愿者的数量。
常规手术早已暂停。我们只能挑选更紧急的患者做手术,医院每天大概能做40多台手术。之前哈尔科夫有几位患者和我预约了手术,但他们无法前来。如果两星期内,这些孩子不去就医,之后很可能需要移植眼球了。
目前,重症监护室已经搬到了地下室,地面一层设置了紧急创伤病房和手术室。轻症患者被送到乌克兰西部,甚至更远的波兰、意大利、德国和法国。
△一些病人搬去地下室。
地下室是最安全的地方,轻症患者呆在那里,我的两个女儿也在那里。志愿者们轮流值班看孩子,带他们做游戏、上课,仿佛与地面是两个世界。
志愿者们带来很多糖果。我和丈夫之前不允许孩子们吃太多糖,但现在只能破例,有一天,她们甚至吃了麦当劳。
两天前,一阵恐慌突然降临。我止不住地幻想我们和孩子的未来,我想过带着她们逃跑,甚至干脆一家人服*自尽,一死了之,不要再过这种生活了。
睡眠变得支离破碎。我必须服用镇静药物才能睡够5个小时,勉强撑起第二天的工作。
我的大脑无法停止思考,因为不知道下一颗炸弹会在什么时候爆破。我们每天都在与无法预料的事情战斗,我们感到自豪,也感到挫败,更多的则是疲倦,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我们把沙子倒进麻袋、放在街上
祈祷战火晚一点到来
瓦伦蒂娜·伊万诺夫娜ВалентинаИвановна:
(北京时间3月3日21:00)
瓦伦蒂娜·伊万诺夫娜是一位60多岁的老太太,年,她曾前往中国,在兰州大学担任乌克兰语外教。她居住在阿赫特尔卡市郊,这座城市位于乌克兰东北部边境的苏梅州。2月25日起,阿赫特尔卡市多次遭到炮击。医院院长朋友,2个月前刚刚生下自己的儿子,医院为更多产妇手术。瓦伦蒂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