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无线
我知道一个很多人知道的习俗,但是在这么多知道这个习俗还总是向我问其所以然的人里,一直实践、保留着这个习俗的,就只有我,和我奶奶。在我左手的中指根,绑着一根白线,这是我奶奶给我绑的。原先右手中指上也有一个,但是没多久就磨掉了。只有左手上这一个,已经绑在中指根儿四年多了,还是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晚上,我辗转回到老家过了一个晚上,叫奶奶给我绑的。只有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要毕业去南方城市工作了。那么多话都来不及说,却还记得叫奶奶给我左右手上各绑一根儿。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爹在旁边对我这个要求嗤之以鼻:“迷信!”我也很清楚地记得奶奶当时有点儿腼腆,但她又一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着、像是附和我爹地数落我“都多大人了!”一边儿手上不停,找来了她从各处收集起来、事先搓好的棉线,带上老花镜,觑着眼,给我绑线。老花镜都快滑到她脸上了,但她借着电灯,还是能很准确地给线圈儿绑上死扣,再用剪子留心剪掉过长的线头,绑得很仔细。这根留在我左手上的线,更是异常结实。我几乎不甚在意它,在漫长的水洗、药染、浸泡、绷拽、勾划、摩擦、磕碰中,线上多余的棉毛聚在一起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毛球,它最初的线头早就辨不清了。我有时候端起手来仔细察看的时候,也见到它五六匝瘦癯清晰的线圈儿。随着这手做了那么多工作,沾过那么多不同材质的颜料,抚摸过凹凸不平的那么多不同的地方,它竟没有断,而且白得发亮。有些时候在特定的角度下,它还会闪着银光,那线的细弱和柔韧更使我散发一念间的讶异。奶奶跟我说,屏住气,不要说话。绑完了才能出气说话。或许是从小跟着没上过学的奶奶长大的缘故,我对这种“迷信”的要求非常信任。而这不过只是这个绑线的习俗里,众多“迷信”的要求之一。奶奶说这根线是用来治病的。当然只是一点小病,我有时候眼皮下面会长个小疙瘩,小米粒大小,磨着眼皮有些不舒服。别人听我说这缘由,也回忆起他们那儿也有类似的习俗,只不过他们都很通俗地叫这个“针眼”,或者麦粒肿。但奶奶说这个叫“角(jué)眼”,小孩子上火了就会长,绑根线就好了。那些问我的人,没一个知道“角眼”这个名字,于是我就更比较愿意相信奶奶的说法了。她说,绑这个线是有要求的。首先,“姓得不好”不能绑,比方说我姓王,谐音“旺”,就不行,其它姓刘(留)、姓张(长)的也不行。我问她姐姐姓赵行不行,她想了想说“可能也不行”,因为就会“罩”住这个“角眼”;邻居姓李,也不行,因为会往“里”长。这么一圈儿算下来,奶奶是家里唯一能给我绑线的那个人。她姓左,在我们那儿的方言里,有个动词叫“zuǒ”,意思大概就像是拽断、揪断的意思:zuǒ断。然后,要用白线。这个奶奶没说为什么,我也没问。那些问我的人有的说他们要求用红线,我还有些庆幸,幸亏是白线,要不然一个男孩儿绑根儿红线,更容易引人询问了。奶奶还喜欢用白棉线,她说这种线结实、不容易断。我也觉得粗绒绒的棉线看起来比商店买回来的那种线轱辘上的细线,看着更安心,就很是更相信这根线的“效力”了。再其次,要绑在错边的手指上,而且得是中指。大学里我接触到一些中医的知识,了解到中医里便有类似的这种“左病右治”的观念,对奶奶身上那股流传自老姥姥的“扑落(发音púla?,类似于乡间巫医)血统”便越发深信无疑并深深崇慕了。只是随着年纪渐长的,还有人的“贪婪”,我后来便都是两个手都叫奶奶一并绑线,所幸还没有“图省事儿”到十个手指都绑线的地步。最后,就是要屏住气、不说话了。我很小的时候,对这项要求理解为“不能呼吸”,于是每次绑线的时候,我都深吸一口气,等着奶奶绑完才大出气。我小的时候,奶奶绑得很快,我这口气便不用憋多久;后来她的手便越发颤抖了,我有些憋不住,于是有一次我仔细问她“屏住气”的意思,才懂“屏住气”只是要求“不说话”。但这毕竟已经形成一种类似条件反射的习惯,只要奶奶一叫我蜷伸出中指,她抻起白线开始缠线圈儿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地憋上一两口气。如此这般,才觉得这个“功法”完成得很郑重、完整、有效。而最神奇的地方在于,这个简单的“土方子”,它是有着“奇效”的。绑上这根线,“角眼”快则半天,多则三天,必定会消失。我曾为了说服一位姓孟的同学此“功法”有效,请她从校服拉链附近抽了一根白线绑在我手指上。果不其然,晚自习结束后,我的“角眼”便消失了。这“绑线”的“功法”,就跟奶奶所拥有的的其它一切“神奇”的“头疼摸头搓脸”“肚疼压枕头揉肚”的“功法”一样,直到现在,我还是下意识相信它们的“疗效”。只不过,那些“搓揉抚摸”的方法,本就是“扑落”两字的含义,而只有绑这根线,它像是奶奶念动了什么咒语、灌注了什么能量,才会如此灵响应验。从远远的手指的一端,将药效作用于另一端的眼睛,这样两个看起来不相干的地方,中间的联系必然是神秘而有效的。要不然怎么会对“施法者”的资质、所用材料的材质,还有“受法者”的行为有着这么多非常的要求。不过随着我渐渐长大,得“角眼”的时候便少了。但每年暑假会老家,我还是会缠着奶奶在我左右手中指各绑一根线。她一开始总是推拒我“又没有长角眼,绑线干什么”,只是很多次以后,这似乎成了我跟她之间的一个“仪式”。我总会在开学离开老家前叫她给我绑线,她也总是会一边掏出老花镜一边嘴上嘟囔“现在谁还用棉线,去哪儿找棉线”,然后很仔细地给我绑上七八圈儿。我记忆里总有奶奶对于各种奇奇怪怪、无甚大用的边角物料的执着收藏狂热,像是过期报纸、塑料袋。其中,便有白棉线这一项。但只这一项,我不觉得是无用。我见过姑姑和奶奶一起搓棉线,甚至到如今,我也总是下意识地收集着米面袋子、猫粮袋子上的棉线。只是这个能给我绑线的人啊,她去世两年多了。前几天某个晚上我做梦梦见她,她向我要什么东西,我半夜因梦醒来时还告诉自己明早要记得这个东西,还想着告诉姑姑,我终于也梦到一次我奶奶了。可是过了几个白天,我终究还是忘了。前天晚上熄灯后,我躺在床上看手机,忽然心里一动。我举起左手看,线圈儿没有了。我察觉到它的松动,是在半个月前,单位一位领导和我谈心,第一次发现我手指上的线圈儿,问了很多,最后指着我手指上的线圈儿,好像自以为挺幽默地说“你这可别是什么邪教啊!”我实在是个总把别人开玩笑当真话,而把别人真话当作开玩笑的人。于是跟他解释了很多,还把奶奶传授给我的那些要求都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只是最后,当他透过镜片反射的光、睁圆双眼看着我像是寻求到了确认、并长长地像是戏谑着“哦”了一声、同时重重落回椅背的时候,我才发觉他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在开个玩笑。然而自那天起,我便发现它一天一天地松动。四年来都绑得那么紧的线,怎么说松就松了呢?我没想明白,还一直问自己。我看着它日渐宽余,揪起它松垮的部分,想要再把它拧紧;把它褪一点下来,再反滚回去、前后搓滚,希望它还能再紧紧地系着我;有一天洗衣服时,它随水滑落到盆里,我慌忙找它找了很久,一寸一寸在衣服、在水里寻觅,又把它套回指根儿,还是不愿意就这么丢掉它。可这一次似乎是它终究要丢掉我了。我打开手电筒在床上摸索了很久,抖擞被子、枕套、衣服,在地上看了、找了很久,没有找到。我想挪开床铺,在墙根去找,但是我终究没有。那天下午在教室里上课看闲书的时候,我读到书里的某段,哲学家说“人永远都不会‘死(death)’,她的灵*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去追寻更高一级的欢愉(joy),所以不必为她遗憾,而当思念的人想见她的时候,她就会听到,会来看你”。那一刻在六十多人的教室里,坐在最后一排的我突然想到奶奶。想到她离开后这无梦亦无泪的两年时光。也想到妈妈,想到这十年未曾梦里重逢。想到我的迟钝,还有迟钝之下的渴望。想到这平静面皮后面,静水流深的执着思念。然后我便相信,哲学家说的是真的。然后,就因为相信,我真的在那一刻,感受到奶奶、还有妈妈,她们“回来”了。我感到自己激动地忍住颤栗,那是我这些年来从未想过的“重逢”。她们在看我啊,想到这里我只能抬头四处去看,想到这里我忽然失去了所有被丢弃的缺憾。想到这里,我热泪盈眶、充满悲伤,但愿意为她们祝福。所以我终究没有搬开床铺去找。遍寻无果之后,我忽然想起并相信了,在那天梦里奶奶问我要的东西,就是这根线了。我总想着,那是我们之间最后的最亲的联系了。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尚小,来不及将什么东西贴身收藏,以作为这个奇怪、无泪、无梦的我与她保持联系的确认。而当我终于意识到这留在左手的线,它是所有奶奶为我绑过的线里最坚固的一根的时候,我把它认作、我庆幸它是,我们之间神秘而有效的联系。即使到今天我也还是这样想着,所以一想到这丢失的线,一感受到指根的空荡,一错觉抬起手来发现我终究是丢失了它,还是会瞬间悲伤萦怀、热泪漫涌。这于我是并不常见的,在葬礼上,我都没有这样强烈的难过。甚而这两年多来,我有那么多次怀念起她的时刻,都没有在明确这根线丢失以后,我所明确的这巨大的空荡荡,那么空荡荡。我们之间从此以后的空荡荡,蓬山欲渡,瀚海阑干。那的确是我们之间最后的线了,剩下的,就全在灵*上面镂刻。而灵*与肉体之间,隔着重重的记忆。我一遍一遍抬起手来看到没有线束缚的指头,看到四年多来它在指根勒出的白痕,我知道这痕迹也终有一日会消失的,也是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但人总是来不及做什么,对吗?即使我祝福,即使我难过,即使我丢失,即使我缺憾,即使我不完整,即使我们分别,即使我泪水涟涟、悲伤潮涌,我们之间从此以后的相思,也皆是无线。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