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坡之路Downhill
第二章悬崖之边Ontheedge
第三章穿过荆棘Outofthewoods
迷糊中我觉得喉咙有痰堵住了,咳嗽起来。一根吸管放到了我嘴里,把痰抽走了。我又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护士叫我的名字,让我醒来。她问我,“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吗?”我说,“ElCaminoHospital。”她又问,“你知道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吗?”我说,“我做了ECT。”确认了我意识清醒,护士说,“很好。”
后来护工把我推回住院部,我头痛在床上躺了一上午。
吃完午饭,我开始觉得浑身发冷,越来越冷,身上披了几层毯子也不行。护士给我量了体温,发现我发烧了。
很快一位抽血技师推着小车来了,给我抽了血。过了两个小时,一位护士神色严肃地走过来告诉我,血检结果出来了,我的白细胞数量接近为零,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现在需要把我转到急诊,尽快做各项检查。
白细胞是人体免疫系统的主要组成部分,没了白细胞,一个轻微感染就可能要命。
到了急诊室,一位印度裔血液科医生来了。她说,我可能是药物过敏,也可能是白血病。她想给我做骨髓穿刺看是否是白血病,只是现在手头没有试剂盒,她去看看能否调来。
我心里想,还真刺激,人必有一死啊。
印度医生没有再回来,我在急诊住了一晚后,被转入新楼里的非精神科病房继续治疗。
第二天,一位中年华人女医生来了,她也是血液科专家。她用中文跟我说,“我已经和Dr.Dhami聊过了,我们认为你很大可能是药物过敏。你用的一个抗抑郁药,有个很罕见的过敏反应,就是白细胞低。你先别担心。我们把所有药都先停了,看白细胞会不会升回来。”
遇到一位华人医生,我感到很亲切,也安心了许多。
普通病区里没有了不能用电子产品的限制,老公给我拿来了iPad,里面存了所有十季的《老友记》给我看。
第一集里,Ross被同性恋老婆要求离婚后沮丧地说,“Ijustwanttogetmarriedagain…(我只是想能再结婚...)”话音刚落,穿着婚纱的从婚礼上逃走的落跑新娘Rachel就冲了进来。Chandler见状,忍不住伸起手,像是在跟老天爷说,“ANDI,JUSTWANTAMILLIONDOLLARS!!(而我,想要一百万美元!)”
《老友记》第一季,第一集剧照
看到这我笑了。我依旧喜欢Chandler。
而我还是会想起死亡,我开始用iPad查找各种方法,物理的,化学的,种种不再详述。最后,我得出结论,人的生命看似脆弱,但是其实十分强大。当你的大脑告诉你走吧走吧的时候,你的心跳和呼吸的本能却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我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我想找个万全和体面的方法。可是各种方法都各有缺陷,一旦不成,落得残疾,拖累家人,岂不更惨。
史铁生也说过,“死亡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我想,要不先放一放吧。
于是又打开了《老友记》。
对于精神疾病患者,在急诊室和非精神科病房区,医院会给派一位护工全天候24小时一对一盯着。偌大的单人病房里,不同护工日夜轮流坐在窗边守着我。
一位带着粗黑框眼镜,个子小小皮肤黑黑的亚裔男护工和我聊了起来。我说你工作辛苦了。他说已经习惯了。他还给我看了他孩子们的照片,他和妻子有三个年幼的孩子。之后,他看着我的眼睛,用带着口音的英语告诉我,“xx(我的名字),bestrong(要坚强)。”
我心里对他充满了敬佩和感激。
第一天夜里,我开始一阵一阵大量出汗。昏沉中,衣服和床单全都湿透了好几次。护工过来帮我换了干净衣服和床单。
医生说身体排汗是短期体内药物骤降引起的撤退反应。
白天有时我推着输液瓶,在走廊里一遍遍散步。这里也很新很干净,墙壁和地板是淡绿和淡*色的,不刺眼,让人很舒服。
第二天,第三天,我夜里出汗越来越少。第四天我不怎么出汗了,白细胞也慢慢接近了正常。医生把我转回了精神科住院处。
Dr.Dhami见到我说,”你知道吗,我年轻时考执业医师执照的时候,有一道考试题就是问你用的那个药的副作用包括哪些,其中一个选项就是白细胞低。过了这么多年了,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出现这么严重副作用的病人。”
原来Dr.Dhami一听说我发烧就马上让人给我验血了。我钦佩医生强大的记忆力,还记得十几年前的考题,和她的专业敏感度。
她问我,“我可以把你的案例写进论文里吗?”
我说,“当然可以,我很荣幸。”并签下了同意书。
过了几天,我继续恢复ECT治疗。疗程是前两周每周三次。之后减到每周两次,再慢慢递减到每周一次。
在这期间,在ElCaminoHospital精神科住院部,我又遇到了很多病友,许多人让我印象深刻。
有一位二十出头的美国小姑娘,她很瘦,腿又细又长,除了吃饭以外,总是一刻不停地反复说着,“Iwanthimback.Iwanthimback.Iwanthimback..….(我想要他回来.我想要他回来.我想要他回来......)”有时急躁起来,她会边说跺脚。
她口中的这个“他”,是她的前男友。这个女孩从未说过具体发生了什么,为何男友离开了她。但每次见到她,我都觉得很心疼。她的父母来时,她也是如此反复地说着这一句话,她的父母很平静,似乎早已习惯她如此了。
有一个小男孩,也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头发凌乱,却其实长得十分漂亮,苍白的皮肤衬托着蓝绿色的眼睛,总是穿着一件很大的*绿色粗帆布夹克。他经常会很烦躁地走路和说话。有次他哭了,说非常想念妈妈,想念他的外婆。我见过他妈妈,是位个子很小、胖胖的苍老而沉默的阿姨。
还有一个亚裔女孩,她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印有STANFORD(斯坦福)的深红色T恤,口中说着完全没有口音的美式英文。她和我说自己其实是小时候从亚洲被收养来的。果然后来我见到了她的爸爸,一位高个子的白人叔叔,而她妈妈从未来过。她有个很关心她的亚裔男友,时常来看她陪她聊天吃饭。她很担忧自己在斯坦福的工作在她生病期间被人顶替,于是常常找我倾诉,眉宇之间挂着焦虑和忧愁。
在这我还遇到一个比我年龄大的韩国全职妈妈,她已经有两个六七岁左右的孩子了。她说自己是因为老公出轨而得了抑郁症。她老公也带着孩子来看她,是一位看起来样子很斯文的男士。
我很喜欢韩国菜,于是她给我推荐了几家餐馆写在纸上给我。我出院后她还给我发过短信,说因为湾区生活物价太高,她想找工作,问我是否认识猎头可以帮她推荐。无奈我一直做科研,并不认识她这个领域的朋友,只好如实告诉她。我希望她现在一切都好。
这些病友的遭遇各有不同,病症也都不同,却都在此地相聚在一起。我们经常一起在餐桌玩简单的美式搞笑纸牌游戏ApplestoApples。有时我会看他们打乒乓球。大家对待彼此也都很礼貌谦和,完全不是文学和电影作品中精神病人的疯狂模样。
当时有两个女孩也在做ECT治疗。有次晚饭后,我们在病房聊了起来。我问她们是如何克服自杀冲动的,她们都不约而同地说,自伤。其中一个西裔女孩撩起左臂T恤的短袖,短袖下面是一道道已经愈合的刀痕。另一个白人女孩笑着说,自己工作出差时在西雅图的一个高档酒店的十几层吃饭,她走到了阳台往下看;现在她在想为什么当时没跳下去。
如果在以前,我可能会为他们的想法和做法感到震惊和恐惧。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能理解了。为了克服这种冲动,病人可能会用身体的痛苦,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为了防止大脑因为ECT退化,也为了打发时间,我让老公给我带来了数独书(Sudoku)。数独是一种数字计算和排列游戏,我之前从未做过数独,于是就从最初级的做起。没事我就坐在那做,护士们见状,就笑着说我是theSudokugirl(数独姑娘)。
在医院住了共一个月后,十月底我出院了。回医院做ECT。共做了7次之后,我觉得我有好转,于是决定暂停了。
12月初我参加了实验室的圣诞聚会,见到了从休产假开始几乎11个月未见的老板。他对我说话很温和,没有提工作,也没有问我生病情况,而是和我聊了一些家常。同事们见到我也都表现地一切如常,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大家还一起玩了交换圣诞礼物的游戏。那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然而这之后没过多久,我又复发了。我凌晨醒来,无法入睡。脑子不停地转,想过去、想现在、想未来,无法起床。
我开始为我整个过去的人生而悔恨。我已经请病假近三四个月了,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完全恢复正常、回去工作。然而即便回去,我似乎对做学术研究也失去了兴趣,失去了方向。
我开始细数自己过去人生中的所有重大决定,觉得一切其实都是错的。
高考分文理科时,我想选择文科。而班主任和父母都认为理科好找工作,加上我并不偏科,于是让我选了理科。
大学志愿,我第一志愿是爸爸帮我选的我考试满分、但是并没有特别喜欢的“生命科学”,第二志愿是我自己填的“法律”。我曾希望自己考差一点调剂到法律就好了,但是未能如愿。大学招生办的老师说,学生科容易申请出国,我听了觉得这样也不错。而现在,我后悔当时选了理科的功利想法。
大学第二年,我跟父母提出换专业,爸爸非常不同意。电话里,他问我知道想转到哪个专业吗,我说我还不知道。于是他否定了我的想法,我也顺从了,从此没再提过。而现在,我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继续寻找新的方向。
后来我提出想要出国读博,妈妈支持,爸爸犹豫。这也许是我人生中真正坚持自己做的一个重要决定。然而博士期间,我虽然看似做的不错,其实也是有好的导师带领罢了,我觉得自己对科研的真正领悟其实十分浅薄。
而现如今,博士后到了头,也没有独立做出什么像样的成绩。我认为自己能力烂透了,后悔自己当初要出国;按照我的平平的能力和天分,其实就应该留在国内,找个体制内的清闲工作,安稳地度过一生。
结婚前,虽然我和男友(现在的老公)已经订婚,但我还没有做好结婚准备。我希望能有一个婚礼,毕竟这是一个女孩一辈子最大的事情之一。然而由于男友毕业了即将来加州工作,而我忙于博士论文还没有毕业,爸爸开始催促我们赶快结婚,并通过当时在美国的妈妈给我施压。
于是我在妈妈一个人的见证下,在市*厅旁的小教堂和老公仓促领了证。没有婚纱、没有庆祝、没有蜜月,我就默默地结婚了。现在,我又后悔自己在这件人生大事上没有尊重自己的内心。
来到斯坦福的第三年,我们买了房。现如今,我工作飘摇,只能靠老公一人的工作养活我们三个人,支付高额的房贷和房产税;不知道我们还能撑多久。我也开始强烈地后悔当初不该买房,笃信在这个人生最重大的财务决定上,我们又做错了。
我也后悔自己生了孩子。既然我整日消极沉沦,没有能力做一个好妈妈,给他好的条件,好的养育,我其实不是让他来人间受苦吗?
这种反复对过去的咀嚼,吞噬了我的心。我偏执地钻起了牛角尖,推翻了自己整个过去的人生,认定了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又开始失控了。
当出门路过高速公路上方的高架桥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有想跳下去的冲动,就像是*主演的电影《李米的猜想》里,那位从高架桥上翻身掉落到*车上的诗人一样,一了百了。但我又觉得被我砸中的人,岂不是太不幸了。
我可不想拖人下水。
走到公园里,我看到一棵树,就马上会想到我能不能够到它的树枝,往上绕个一丈白绫。可又觉得孩子们每天在这打闹嬉戏,这么好的地方若被我毁了,可是极大的罪过。
现在回头看来,这些学业、事业、婚姻的抉择,虽有遗憾,但终究已成往事,自己至于这么执念和纠结么?可是在当时的心理和生理病态下,那种全盘自我否定、想要自我毁灭的冲动无法自控。
据说科学实验的小鼠大脑内的神经递质如果失衡,也会有自杀的行为。对此我没有考证过文献,但是在我身上,我可以体会得到,这种冲动确实在我恢复之后,就真的自然而然地消失了。恢复之后,我再看到高桥,会庆幸自己当时没有一跃而下;看到大树,也会发自内心地感慨它的美。
我的这些感受也证实了,抑郁患者的自杀想法和行为,是一种病理反应,是可以治愈的。
当时复发之后,我们又尝试了另一种治疗方法,TMS。TMS,Transcranialmagneticstimulation,译作经颅磁刺激技术。这是一个无痛无创伤的疗法。简单来说,是医生使用磁极,透过颅骨而刺激大脑神经,来激发或者抑制大脑功能,以达到平衡大脑神经网络的治疗效果。
治疗师给我戴上尼龙头套,然后将电磁网罩在头部,先施加磁极,找到控制手指活动的大脑区域。这时候手指像是被磁极控制了,会随着磁极的开关不由自主地活动。然后根据控制手指的这个大脑区域,治疗师推测出附近控制情绪的大脑区域,反复施加磁场。
磁极嗒嗒地敲着我的头,就像是一个啄木鸟在温和地啄着我。
神奇的是,我竟然自然而然地流泪了。而自从夏天被诊断后,我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那是种无泪可流的感觉。这种变化让我觉得很神奇。
但是治疗一周后,我还是没有太多好转。TMS的医生建议我还是去急诊,医院继续ECT治疗。在做完最后一个TMS治疗后,我第三次去了ElCamino的急诊。
不知道是不是TMS的作用,我斜靠在急诊的病床上睡着了,并且连续睡几个小时。这也是之前没有过的。
我在ElCaminoHospital度过了年的圣诞节和年的新年。在这里辞旧迎新,也别有一番感受。护士A送给我的宝宝一个圣诞礼物,一个小雪人娃娃。宝宝很喜欢,至今仍是他陪睡的成员之一。
护士A送给我宝的小雪人
这个期间,慢慢地我开始想找人聊天。幸运的是许多人向我分享了他们的故事(见第五章),让我开始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促成了我病情真正的转机。我的失眠也渐渐有所好转,可以连续睡三四个小时了。
年1月6号,我出院了。回家后老医院去做ECT,一直到三月初。
春暖花开。
注:感谢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