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韩剧《请回答》中,有一句关于“妈妈”这个身份的经典台词:「听说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而在现实中,一个女孩真正地变成妈妈,这个过程并非顺理成章。
文|张月
编辑|张跃
溃败
在成为妈妈之后,她们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差劲的妈妈。
张蕾是这样,宋宁也是。
挫败感从出了产房开始。张蕾一滴奶水都没有,隔床是一个生二胎的妈妈,奶水多到孩子吃都吃不完。对比之下的伤害是巨大的,看着饿得直哭的儿子,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连基本的人类本能都没有。」这是她在人生的前三十年里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在所有人看来,张蕾的人生太过一帆风顺:考上中国的Top2大学,大一过四级,大二过六级,大三要保研,大四谈恋爱,研一实习,研二找工作,30岁前完成结婚生子。
但一切顺利似乎都在她成为妈妈之后,戛然而止了,「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灰」。
心理承受着巨大挫败感的同时,身体也在承受着疼痛。孩子很执着,嘴劲儿也大,吃奶的时候把张蕾乳头咬伤了,她在家里坐月子不敢穿上衣,一碰到就钻心地疼。事情还在变糟,连帮她带孩子的母亲和婆婆也成了压力的来源,「他们的帮助越大,越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能。」一种没有来由也无法摆脱的绝望情绪,令她仿佛一夕之间对生活丧失了兴趣。她感觉空中有另一个自己看着现实里不中用的自己,说:「张蕾,你条件都这么好了,你怎么还这个怂样子,你还想怎么样?」
这种煎熬似乎看不到头。周围的人跟她说,出月子就好了。可是出月子没好,周围人又说,百天就好了。百天过去了,还是没好,半年过去了,还是没好。看着刚出生的孩子,她偶尔会冒出自杀的想法,觉得自己每天活着只不过是在满足家人和其他人的需求。
在度过了人生顺风顺水的前三十年后,她突然发现,前面是个无路可走的断崖。
同样站在断崖边的还有宋宁。
在成为妈妈之前,宋宁觉得那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过程,甚至不需要任何知识和技能。而现实是,「女儿得湿疹,又胀气,我就觉得自己好无能,当时还得了乳腺炎,吃药也感觉对她不好,很多这种事情,就觉得自己很差劲。」
她的情绪很低落,经常没有来由地生气,「每天早上醒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愤怒。」最糟糕的时候,她甚至出现过幻觉,在那幅并不真实的景象中,她看到天花板上慢慢垂下来一个*色的绳套,她想把脑袋套进去,因为,那样就轻松了。
这种沮丧很快会波及工作。
生孩子之前,张蕾是很乐观开朗的人,和客户沟通是她的强项。休完产假回来工作,她发现自己不敢打电话了,总是盯着电话看很久,心里纠结着:「打不打?怎么打?」终于下决心拨过去,话筒里响起对方的铃声,她在心中默念:「别接别接别接!」
逐渐变差的记忆力也让同事们不敢把重要的工作交给她,她明白这也许是好意,但依然感到失落。那段时间成了她收入最低的时段,一切都陷入了无解的困境,「啥也没干好,工作也没做好,妈妈也没做好。」
事实上,她们并非个例。
早在五十年前,精神病学专家Pitt.B就提出了产后抑郁的概念。它的发病原理复杂,医学上一般认为,产后女性体内激素水平的急剧变化是最大诱因。此外,遗传因素、心理因素以及分娩之后产妇面临的环境都可能引发产后抑郁。
这是大多数女性在产房经历了身体的浩劫之后,都要孤身走过的幽暗丛林。这里所说的「大多数」,绝非危言耸听。作为临床医生,医院妇产科医生小陆的感受是,「数据上说是这样,但我觉得,我遇到的人里,好像没有人逃得过。」
来自美国的年轻妈妈KathyDiVincenzo在社交网络上用两张图展示了自己,人前伪装,人后忍受产后抑郁的状态。图源网络
据中国精神科医师协会年的统计,在我国,有50%~70%的女性都会在生产后出现抑郁倾向,而最终发展成产后抑郁症的几率约在10%~15%,这意味着大约每十个产妇里就有一个会遭遇产后抑郁症。
在这场漫长的精神拉锯战里,新手妈妈经历挫败和沮丧,可以仰赖的只有意志或者药物。她们大部分幸存,小部分溃败。而在我国当下仍对产后抑郁缺少认知的大环境下,溃败者们最终的自我毁灭,并不会成为引发更多人重视的医学案例,反而会成为新闻里令人唏嘘的社会案件。
一位因产后抑郁自杀的妈妈,最后给丈夫留的遗言是:「我什么都做不好,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妈妈。」
耻感
对于产后抑郁的治疗,家庭系统的支持是第一道保护。但现实是,无数新妈妈在发现自己的抑郁倾向后,治愈之路上遭遇到第一道关卡便是家人的不解——矫情,是她们收获最多的评价之一。
那位认为自己「没用」并选择自杀的妈妈,在离世前几天,曾向老公倾诉,自己很痛苦,要得抑郁症了,丈夫的回复是:「别人当个妈都欢天喜地的,你怎么就这么矫情。」
宋宁也因此和自己的母亲发生过巨大的冲突。
孩子得了湿疹,母亲抱孩子开玩笑说:「看你妈妈,不知道吃了什么,让你得了湿疹。」本就低落的宋宁顿时炸了,「我怎么会乱吃东西,让孩子得病。」母女俩吵得最凶的时候,会口不择言。宋宁喊着自己抑郁了,气头上的母亲说:「你抑郁了你怎么不学别人抱着孩子从楼上跳下去?」那个瞬间,宋宁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抱着孩子跳楼的人」,那是宋宁母亲那代人对产后抑郁症的唯一认知——她们崇尚忍耐的美德,不理解什么叫产后抑郁,只觉得那是大家都要经历的「心情不好」,别人都行,自己也行。
「新生命的到来不但增加了新妈妈、新爸爸,还有了新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大家都要去适应自己新的角色,难免都会存在负面情绪,而无暇顾及新妈妈的感受。」医院的心理医生肖雪说。
她还记得不久前看过的一例重度产后抑郁患者,在走出门诊前,患者犹犹豫豫地问她:「我回家是不是不要跟家人说了?他们不理解,还会说一些很难听的话。」肖雪回答:「如果现在和家人讲会不舒服,可以按你的想法来。」
她的同事肖明月也遇到过类似的案例。医院就诊,妻子产后情绪低落,已经有产后抑郁的前兆,医院陪护也只是坐着打游戏,帮不上太多忙。肖明月建议妻子做心理咨询,但患者和父母都表示拒绝,「大家都觉得没到那个程度。」
无奈之下,肖明月只好和丈夫谈了一下妻子产后抑郁的情况,丈夫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在接下来的十医院。直到现在,肖明月还记得丈夫重新出现时的困惑和迷茫:「他说他不相信妻子得了产后抑郁,他也害怕,不知道怎么跟妻子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做妻子才能好,只能躲起来。」
对于产后抑郁的治疗,家庭系统的支持是第一道保护。图源视觉中国
缺乏理解和支持也会在这些自觉「没用」的妈妈们面前形成第二道关卡——病耻感。
「所有人都觉得你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妈妈,我们想象的画面就是她会抱着宝宝很幸福地在喂奶。这是外界对她的期待。所以很多妈妈就会觉得,我现在有了宝宝我应该高兴才对啊,我为什么会不高兴,她就会觉得我可能是不正常的。主流观点认为你是这样的,然后你不是这样,这会成为加重产后抑郁的一个原因。」肖明月说。
宋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愿意将抑郁状态告诉自己的朋友。「那阵子很虚弱,反而更要强,哪怕现在状态不好,我也不轻易向人暴露脆弱。」
与抑郁症抗争多年的美国作家珍妮?罗森在《高兴死了!!!》一书中曾书写过这种困境:「当抑郁症患者与病魔抗争时,我们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相当多的患者选择暗自受苦。我们羞于承认一些被当成个人缺点的东西、害怕人们为此担忧,更害怕他们根本不会担忧。」
首都医院心理治疗师张轶认为,病耻感的形成有很多原因,首先在于人们认知层面对于心理类疾病的误区。很多人常常会问张轶,「医生,我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了?再严重下去是不是就会精神失常变成疯子?他们把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精神分裂症的表现和自己放到一起,觉得那是很丢人的。」
其次,承认和接受自己脆弱的一面对于干练的职场女性来说尤其不容易。「俗话说一孕傻三年,她以前是在职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当她生完孩子,发现自己的能力比以前下降了,反应速度也跟不上了,还天天多愁善感的,就有点不能接受现在自己的这个样子。这也会成为很多人病耻感的一个来源,影响她们就医的主动性。」
这种病耻感会直接影响患者求医的积极性,肖明月提到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很多患者在早期发病时并没有及时就诊。后来到了心理科或者精神科的患者,通常都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
她提到了心理科的冷清:「我们开业这两年多的时间吧,有过大概几个吧,她们主动说我觉得我的状态很不好,我现在要求要看心理科的大夫。其实更多的人需要请心理咨询,我们也建议她去,但是她拒绝。」
治疗
张蕾也能感受到这种耻感,但她最终还是决定向专业医生求助。她找到了张轶,后者判断她只是产后抑郁情绪,需要做心理调节,还没有到吃药的程度。张轶跟她说,角色和生活的巨大变化会需要做出很多牺牲和适应,可以去跟其他孩子大一点的妈妈聊一聊,得到一些过来人的支持,允许自己有脆弱的时候,就当自己得了一种「妈妈病」。
「产后抑郁是一种缓解率很高的疾病。」张轶的同事、精神科医生李丽君说,「一般情况下,只要治疗手段跟得上,产后抑郁症70%~80%的症状都是可以缓解的。」
但并不是所有的妈妈都能像张蕾一样,在第一时间找到正确的求助方法。
通常,最早能够接触到产后抑郁的都是妇产科医生。但在临床一线,需要处理各种生产问题、工作超负荷的妇产科医生很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