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的老狗,确诊双向情感障碍
2次尝试自杀,至今服药6年
17楼楼顶那一晚,是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也是人生新的起点
年的一个清晨,一医院,等精神科开门。
“我想死、我想死、我真的想死……”诊室里,他来回重复这一句。
这个大一男生,头天夜里爬上了宿舍楼17层,脑子里的声音将他往下推。
6年前他与死亡狭路相逢,6年后的今天,他与我们分享这个“勇者胜”的故事。
01奇怪的我:秋冬凄凄惨惨,春夏积极乐观
年夏天,我开始为一年后的高考做准备。
作为艺术生的我,认准了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由于目标学校难度较高,我不得不在高三上学期就从老家赴京学美术,怪事在这时开始发生:
我发现,秋天和冬天,自己情绪非常低落,一个人惨兮兮地住在地下室,蓬头垢面、邋邋遢遢。可第二年开春回到老家准备文化课时,我又积极起来,学习思路开阔,生活也充满希望。
成绩出来,文化课考得很好,但艺考失利,我落榜了。复读一年,情况一模一样。我只好放弃北电,选择了东北一所美术学院。
丨老狗给一个同学拍的照片
当时我没在意自己的异常,觉得肯定是环境原因:在老家时朋友多,老师看重我,女友对我也好。
夏天一来,人情绪也会变好;而秋冬在北京时,因为太缺乏社会支持,才导致郁郁寡欢。
现在看,那其实是非常典型的双相情感障碍症状,加上外部环境因素,才让我的情绪以半年为周期地大起大落。
02陌生的病:梵高和我是病友,有点酷?
果然,来东北读书不到一年,临近年清明节时,我的心情又变得跌宕起伏。
于是我去了学校心理咨询室。那位心理老师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精神病学专业。
有一次咨询,我们一口气谈了四五个小时,把我大大小小的心结都聊了一遍。然而长谈刚过,第二天上午我又去了。这么快又见到我,她也愣了。
聊了一会儿,医院看看,“你的状态不太对,接近中度抑郁症。”
医院的精神科,我遇到一位非常靠谱的医生。十几二十分钟的交谈后,他说:你这是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Disorder。
丨废弃面粉厂里的老狗
得到诊断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什么*?抑郁症至少听起来挺酷,学艺术的得抑郁症,好像还有点厉害,整个什么双相情感障碍?
后来我就去百度,一看,哇,双相情感障碍看起来严重,可也那么酷,梵高和一些名人都是这个病。一瞬间我还有点沾沾自喜。
确诊后医生给我开了药,药不贵,一个月两三百块钱,我至今坚持服药五六年,几乎没有过副作用。服药后我的状态真的变平稳了,内心安静,人也会积极融入生活。
这个诊断结果,也令我释怀:原来,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和以前遭受的一些痛苦,是因为双相情感障碍,是有理由的,我失败,并不是我自己不好。
03死亡边缘:为什么这么对我?
没想到,刚服药一个多月,就发生了一件扎心的事,这件事几乎将我推到死亡边缘。
在大学里,我和一个女同学彼此喜欢,到年4月,关系已经很好了,我们会手拉着手出去吃东西,约会、互送小礼物……俨然一副青年男女谈恋爱的画面。
结果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不能和你这样掰扯。
这引爆了我有史以来最强烈的情绪波动。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这样对我,想让她出来说清楚,可她坚持不见我。
我爬到宿舍楼17楼,当时就想往下跳。那完全是一种病理性的冲动,一种强烈渴望结束生命的意念。
丨一所大学教室走廊
但我脑子里马上又对自己说:你必须不能一个人,必须打电话。像一个警报,触到某条底线,响了。
我就打电话给最好的朋友,知道他会拖住我。我不停地说,我想死、我想死,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好?种种经历全都翻了出来。
那是极度折磨的一晚,我在17楼站了一夜,朋友的电话打了一夜。天亮了,他说,我用最快速度赶到你身边也得两天,你去看医生吧,这太吓人了。
清早6点,我从楼顶下来,去医院排队。7点多,精神科那位医生拎着包来上班,看见我就愣了——我头一天刚去复诊过,状况良好。他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我想死。
他想了一下,说早上的预约号如果没来,就让我先进去。8点10分,他打开门冲我招手。进去之后,我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想死,我想死,我真的想死。
回想起来,那是非常强的求生欲念,我急于帮助自己。
04精神病院:为了自杀,我说我想喝可乐
经精神科医生诊断,我的状况需要住院,将被转介到沈阳精神卫生中心。
丨大学的走廊
大学辅导员和*委书记闻讯赶来,带我过去办了住院手续。让我意外的是,书记和其他男医院,贴身照顾。这给了我莫大的支持。
然而,在精神病院,我接受了一个非常不人道的待遇——他们用了一种陈旧的疗法,电休克疗法(ECT)。
ECT,其实就是杨永信电击治疗的正规版本。把患者绑在床上,往静脉里注射麻醉药使其失去意识,然后给大脑通电。等患者醒来,治疗已经完成了。
这种疗法让我的情绪变得异常暴躁,想自杀。那时父母已经来了,我想到一个办法,跟我爸说,我想喝罐装可乐。
我的真正目的是用易拉环割腕自杀。当然精神病院防护措施很好,没有成功。
后来我学习过ECT,也跟行业内的朋友聊过,他们说这东西早就过时了,副作用太大,而且个体差异大,跟前额叶切除手术一样臭名昭著。我住院是6年前,那会儿大概还没废止。
在住院的两周内,我接受了四五次电击治疗,因无法忍受而喊停了。
05人生逆转:贫困山区的孩子们治愈了我
出院后,艰难的康复之路开始。
回到老家,不好的回忆仍在脑子里盘旋。我想,休学一年总不能在家呆一年,便偷偷给3个支教组织写了求职信。其中一个组织回复了我,面试通过,通知我中秋节去上海培训,然后赴贵州支教。
丨下课结束在山里散步遇到了村民
这成为扭转我一生的重大事件,奇迹就发生在支教经历中。
坐了三十几个小时火车,我来到了贵州山区。他们问我,你会教什么?我说画画。还会什么?数学。他们说,那你教英语吧,我们缺英语老师。
在我成为一名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英语老师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我几乎忘记自己是刚从精神病院出来的。孩子们非常爱我,我也很爱他们,那一点一滴的感受,只有经历过才会懂。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6岁的小女孩,她3岁上小学一年级,6岁就读三年级了。她脏兮兮的,坐在最后一排,成绩也很差。这不怪她,6岁上三年级怎么学得会呢?
我经常陪她画画,她也会叠小星星、小船、小宝剑之类的东西送给我,用的还是“XXX医院”的广告纸。
丨夏天,孩子们在教室门口的桂花树上玩
有一天放学,孩子们跟我闹着玩,一群人围着我打,我假装说不要打啦我要改作业!这个小女孩竟然当真了,一只手抱着我,用另一个小拳头打其他同学,还咬人。我好心疼,赶紧抱着她说老师跟他们闹着玩呢。
照顾孩子们的时候,虽然很累,但我一点儿也不抑郁,一点儿也不躁狂,一点儿也不难受。病理性状态完全消失,甚至身体上一些小毛病,像咽喉炎、脱发、颈椎病,也都好了。
支教期间我坚持服药,但感觉自己的病已经好了。我还遇到了爱情,人生又一次充满美好和光明。
06抑郁复发:我用疯狂学习拯救自己
遗憾的是,年支教结束,脱离了孩子们、女朋友和支教同事们的关爱,回到萧条的东北,我再一次陷入抑郁。
这次是稳定的、持续性的、恶劣的抑郁,伴随焦虑、恐惧。
我不知道怎么和同学、舍友、老师相处。后来我了解到,我所在院校的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发病率很高,每个人有四五个在服药的。
我用了一种新办法缓解抑郁:拼命学习。
我开始疯狂学英语,过四六级、考研究生……说实话,我对英语也不是很感兴趣,但我发现,学习的时候能进入心流状态(编者注:指专注做某事时,不愿被打扰或中断自己行为的心理状态)不抑郁!
当然,学习方式是关键。抑郁状态下,的确很难深入思考,不妨简单粗暴一点:比如使用机械性的背单词App。
丨上自习的学校的教学楼
在用App背单词的时候,你必须思考、必须点击,否则会超时。这样,你就没办法想过去、想未来。只要你脱离了记忆、脱离了未来,跟当下在一起,你就OK。
从格式塔心理疗法的角度讲,这就是保持与现实的接触。点一下,就与当下接触一次。可能你会说,打游戏不也是一种接触吗?
我试过打游戏,打的时候不抑郁,打完却可能更抑郁,我猜可能是因为中国社会不鼓励人打游戏。虽然在打游戏时能获得即时性的快乐,但打游戏本身并不能得到自我的心理奖赏。遵循快乐原则的“本我“得到了满足,而遵循道德原则的“超我“却使人产生了严重的内疚感,这二者无法被调和,人们就会更加焦虑、抑郁。
而学习不一样,沉浸于学习既可以使人感到快乐,又满足了道德准则,所以我能从学习里得到救赎。
07获得平静:世界上有太多的爱了
然而,学到年,抑郁依旧笼罩着我。直到毕业后,我的情况才开始稳定地好转,我的好转主要有两个层面的原因:
一是从大学生变成社会人后,发现自己能经济独立。
大学时,明明是成年人,可吃喝拉撒谈恋爱都要靠父母,价值感很低。毕业后,我想完成学心理学的梦想,辞职考研,也不挣钱,这种自卑感一直存在。就像阿德勒(编者注: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所说,人天生就是自卑的,因为人幼时所有生活都依附于养育者。
丨等考研成绩时的一道光
第一年考研,我差了10分没有考过,便去北京找工作。嘿,发现挣的也不少,自己还是有点能力的。其实不需要挣很多钱,只要证明自己能挣到钱,自卑感就消退很多。
年,我潇洒地辞了工作,安安静静地看书、备考、运动、休息。稳定的状态持续到去年10月份,人变得有些紧张,并有了一些关于死亡的奇怪想法。我反思是长期独处造成的,于是找了一份图书馆的实习,状态又慢慢好了。
考研是大事,情绪有波动是肯定的。考研前,我一度紧张到极致,睡眠量忽高忽低,有一次吃夜宵,不小心把煤气灶开了一夜。直到一个月前成绩公布,我才完全放下心来。
二是感情趋于稳定,这对我精神状态的稳定有极大的帮助。
2年前,我和女友发展成正式、稳定的关系,并开始融入了她的家庭。
丨老狗镜头下的女友
女友有一个充满爱、充满支持的家庭。表面看起来,她家的结构很不稳定:父母离婚,她生活在姥姥家,姥姥和舅姥爷生活在一起,几个阿姨生活在一起,似乎奇奇怪怪的。
但她的家人,每天都会直接表露感情:我很爱你啊,你也很爱我吧?家里房子不大,却有柔软的沙发、温暖的灯光,吃饭时座次没有任何讲究,没人强迫你做任何事。
而我的原生家庭,没人离婚、失业、生重病,但总是你控制我我控制你,充满了肢体暴力、关系暴力、语言暴力、冷暴力……柔软的东西实在太少。
我反思,她家人是有选择地,和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囿于某种血缘。这个家,给了我莫大的抚慰,也是我好转的很大原因。
丨山区的星空
记忆里,我最早出现病理性的情绪,是6岁读小学一年级时。反思这些年的经历,我觉得有个问题很重要:之前为什么不觉得自己有病?
我的答案是,因为社会文化,因为别人的眼光。
中国社会,很多时候是鼓励有问题的——鼓励极度躁狂或极度压抑。
当你躁狂,人们可能会说,你适应于现在这个急速变化的时代;当你抑郁,别人会说,这孩子坐得住,很乖;当你说你痛苦,有人会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在有些国家,人的状态偏离正常时,会知道去看医生。但我们却觉得,“偏”一点才是人中龙凤呢,不正常,才能成功成才。
另外,加持在性别身份上的枷锁,比如男孩儿就要多吃苦,女性就该多忍让,等等,也使我们忘记关心自己,对自己的疾病视而不见。
目前,我睡眠正常,饮食规律,每天跟女朋友及其弟弟打打闹闹,日子过得很开心。我依然坚持服药,但用来安眠的富马酸喹硫平已在逐渐断药。
其实不管是抑郁症患者还是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最终追求的都是内心的平静。我感到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了。当然,我会给自己一个宽松的区间:每年抑郁或躁狂一两个星期,无所谓。
我也再没想过自杀的事——世界上有太多的爱了呀。
08后记:康复之后我想和病友说
康复之后,老狗考取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正在接受相关长程培训,目前的他考研成功,感情美满,精神状况稳定,再没想过自杀。
从患者到心理咨询师身份的转变,让老狗对康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抑郁研究所在采访过程中专门和老狗梳理了一些病友常见的问题:
1.怎么找到匹配的心理咨询师?
老狗:这真是低概率事件,我前前后后不知换过多少个。我们老师有句话说得特别好:找咨询师什么也别看,就看眼缘。看照片,这人长得顺,就Ta了,绝对好使。别看逻辑、履历什么的,因为这时候调动的是你的潜意识。面由心生,人的脸本来就是心理机能的外部表征。
2.从咨询师那里,获得过什么启发?
老狗:以前我觉得,每个人的问题太复杂了,今天失恋,明天工作不顺,后天父母虐待……但最近这位咨询师告诉我,并不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一个核心冲突。
比如我的核心冲突,就是理想和现实的不能合一、自己与外在要求的不能合一。我所有的矛盾都围绕着这一点。这个核心冲突,像一根定海神针,遇到问题都从这上面找原因,而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就很容易理清楚。
3.现在跟得病时相比,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老狗:现在我的自知力非常好,也可以叫自我意识。临床上,判断一个人是神经症还是精神疾病,自知力是一个重要标准,即“知不知道自己有病“。我现在能提前就知道自己未来几天会不会抑郁、会不会躁狂。这是最大的变化。有了这个东西,人就很安全了。
4.自知力怎么获得呢?
老狗:可以刻意锻炼。我的方式,一是学心理学,二是不断感受自己、了解自己、不停地深挖自己,有一点变化,就跳出来用第三者的眼光去看,而不是把感受当成客观事实。
5.病友的亲友们,常有“拯救”身边人的想法,应该怎么看?
老狗: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不认同“拯救”这个词。但就我们现在的生活环境、社会文化来说,有些关系真的有拯救的意味。
从精神病院出院时,大学的心理咨询老师给我3个小建议:学一下客体关系;找个女朋友;做一次家庭治疗。第一个太复杂,第三个没条件落实,第二个非常有用。
爱情真的能给一个人很大拯救,前提是这个人愿意,而且最好懂点心理学。那种陪伴,真的是往撕裂的伤口上涂消炎药,然后静静陪着你,让它慢慢地好。
6.什么时候应该寻求帮助?
老狗:如果自己感觉不太好,就应该及时寻求帮助。好的帮助,就是让你舒服;不好的帮助,就是听起来有用,但不舒服。
本文转自抑郁研究所,采访/整理:大雨,图片:老狗(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