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朋友告诉我这是什么药的时候,我也就知道了他的目的。”覃小娥慢慢直起身子,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对他这么好,他竟然还处心积虑地想害我。既然他想把我变成神经病,那我就要先把他变成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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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恐怖妻子》剧照
精神专科的大院里,每天至少有个病人下来活动。看大院的老乌,是我们康复科的老同志,天天管这么多人,劳心劳力。
前几日,我俩碰到,闲聊时,老乌问我:“你说,每天这么多精神病病人下来活动,里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嗯?”我不知如何作答,但这个问题却让我想起一对夫妻的故事,是早我5医院的同门师兄讲给我听的,当时讲了个大概。晚饭时间,在餐厅碰见师兄,再次提起这件事,他便仔仔细细地讲了起来。
以下为师兄自述。
年,医院时,被安排去精神鉴定科实习。
精神鉴定科的工作,主要是给精神病人出具具有法律效力的精神鉴定报告,报告多数用于法律判决参考。我院是本市为数不多的有精神鉴定资格的单位,鉴定科专家组是由几个大科室的负责人组成的,能到那里去实习,我自然很是期待。
去报到时,科室的负责人、专家组的施主任叼着烟,眼睛在我的简历上来回扫。
“啧,也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派个治疗师过来干什么。”末了,他烟头一按,抬头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有点瘆人,说,“行吧,在这工作迟早也要接触这些的,好好学吧!”
我听得出他话里有话,但不知道他说的“这些”大概是什么——直到我见到姚治才和覃小娥。
第一次见姚治才时,他就坐在精神鉴定室里,手被拷在金属椅子的背面,左右腿分别被绑在椅子两个脚上。他上半身披盖着蓝色衬衣,一直在奋力挣扎,脸上满是汗,面额通红。随着他的扭动,椅子脚与地面磨擦得“吱吱”作响。
鉴定专家组就坐在他对面,我陪着他的老婆覃小娥,坐在另一个房间,借助监视器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施主任先发问。
他怔了一怔,反问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别紧张,了解一下你的健康情况,要是没事,一会你就可以回去了,配合一下啊。”施主任说完,拿起一支笔,“我们就问几个问题,做做记录可以吧?”
姚治才抬起头,打量一下四周,语气变得十分警觉:“你们不是警察,快放了我,不然要是我出去了,就去告你们!”
专家组的另一位成员、精神障碍科的崔主任这个时候说:“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精神状态,这个是你老婆要求的,你配合……”
“覃小娥是吗?”姚治才突然变得异常激动,椅子被他拗得摇摇欲倒,“她才是神经病,你们应该抓她,她才是啊!”
这个时候,我看了一眼身边的覃小娥,她的眼睛慢慢泛红。
姚治才的情绪越来越激化,鉴定进行不下去了。施主任见状,按了一下桌上的铃,几个男护士和一个警察进了屋子。挣扎的姚治才被解开手铐后,几位男护士一拥而上,死死地把他按住,绑在了一早准备好的担架上。
姚治才被护士带走后,施主任找到覃小娥,跟她说:“可能要住院,你同意吗?”
覃小娥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一般情况下,出具精神病人的鉴定报告,需要法院或者检察机关收到当事人申请,他们充分评估后再委托我们鉴定。这种申请多数情况下是病人治疗期间提出的,而姚志才没有住院就能直接到精神鉴定科做鉴定,证明覃小娥事前已做了相关准备。首次鉴定没有进行下去,姚志才需要转住院治疗,在他接受治疗的期间,随着病情的变化,我们才能再寻机进行鉴定。
“老崔,这个得会诊,现在还不清楚什么情况,先放你哪儿?”施主任又征询了一下崔主任的意见。
“行吧。”崔主任点了点头,接着对覃小娥补充一句,“你老公现在处于‘激惹状态’,怕他伤人自伤,我们会有点措施,你能接受吗?”
覃小娥点了点头,依旧看不出表情,红着的眼睛滑出了几颗泪。
姚治才被束缚在情感障碍科的单独病房。手脚和躯干被约束带固定在床上,只有脖子可以轻微活动,除了他喝水、上厕所,不准任何人进去,彻底切断他跟外面的联系。
一般“过于激动”的患者被这样处置后,一晚上就会平复下来。但姚治才不同,连续两天三夜,一旦有人靠近房间,他便奋力地喊叫,哭嚎的声音似乎是从喉咙里蹭出来:“你们抓错人了啊,覃小娥才是神经病!”
覃小娥交了几千块住院押金后就一直没有进过病房,但她每天都会给施主任打电话,询问什么时候才能给姚治才下“定论”。
姚治才面对来会诊的专家提问,拒不开口,只是不断强调我们抓错了人,说他老婆才是神经病。
就这样拖了一周,按医疗流程必须得出诊断了,几位精神科专家只好通过覃小娥侧面去了解姚治才的表现。在开会谨慎协商一番后,专家组在姚治才的病历上写下:疑似精神障碍(待查)。
覃小娥来拿结果时,我正在帮施主任整理材料。她拿着诊断书,有些不安,问道:“如果我和他离婚,这个诊断有没有法律效力?”
施主任听到这个,夹烟的手似乎微微抖了一下,沉默着没有回答。
覃小娥应该是把诊断书误认为是精神鉴定报告了。这时我自作主张地说:“法律效力你得问律师,我们只负责看病治病,无法回答你。”
我是诚实作答的——别说诊断书不能等同于精神鉴定报告,即使是鉴定报告,也只是做“判决参考”。
覃小娥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诊断书,又想继续说什么。施主任挥了挥手,打断她,说:“你就这么希望你老公是个精神病?”
覃小娥听罢,把诊断书塞进随身的包里,匆匆走了出去。
施主任按灭烟头,看了我一眼,说:“等姚治才稳定了,你去做心理评估,看看情况。”
姚治才又被关了5天,终于转到普通病房。病房里的医生里怕他又情绪激动,让护士将他的一只手用约束带绑在窗户上。
施主任站在门外,让我进去做评估。
我开门见山地对姚治才说:“你好,我是心理治疗师,来看看你的情况,你不要紧张。”
可能是我的样貌比较年轻,姚治才对我没有那么防备。他挪了一下身子,盯着我说:“你也觉得我是神经病?”
“不不,我只是来问几个问题,评估一下你的情况,至于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得医生说了算。”我尽量耐心地向他解释。
“覃小娥才是神经病,你们应该抓她!”他又严肃地重复这句话,眼睛死死瞪着我。
我指了指他被绑住的手,说:“现在住院的是你,不是你老婆,想要证明自己没问题,你得好好配合。”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有烟吗?”
病房是不准抽烟的。我正准备拒绝他,施主任突然从门外进来,递给他一支烟,亲手帮他点上。他使劲嘬了一口,明亮的火焰似乎让他的脸红润起来。
“哎,怎么会这样……”姚治才叹了口气,慢慢说起他的事。
姚治才出生在农村,是家里独子。他父亲脾气暴躁,平日对他和母亲非打即骂,还嗜*,欠了不少债。姚治才9岁时,父亲借口去广州打工还钱,一去不回。说起他的父亲,他似乎除了愤恨没有其他的感情,也不愿意多谈。
姚治才的母亲有轻微残障,无法正常工作,只能靠种地养家。姚治才为了走出农村,从小奋进,读书成绩优异,一直读到硕士,还考取了律师执业证,当上了律师两年后,他的事业逐渐上了轨道。
他说到这里时,十分自豪:“我是我们那里唯一读到硕士的。”
随着他年纪逐渐大了,母亲一直劝他快点成家,他也有这个想法,便托周围的亲戚朋友帮他介绍相亲,覃小娥就是这个时候走进他的生活的。
覃小娥是他的老乡,跟他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是个会计。相亲时,两人聊得十分投机,再加上覃小娥长得也不错,也不嫌弃姚治才没车没房,两人相处半年后,就顺理成章结了婚。
说到这里,姚治才表情突变,突然恶狠狠地说:“只是没想到,她是这个样子,控制欲这么强!”
姚治才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经常早出晚归,还时常出差。覃小娥有些不满,常常唠叨他。姚治才彼时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幼时的经历,让他认为一个男人若没有事业、没有本事,就无法惠及家庭。于是,两个人渐渐有了争吵。
一开始覃小娥只是天天打电话让他快点回家。有时候律所工作太忙,他来不及解释,覃小娥就“在电话里说个不停”,这让他挨了领导不少骂。后来他在工作时只要一接到覃小娥的电话,就立即挂掉。回到家后,面对覃小娥的“唠唠叨叨”,他也烦躁地敷衍过去。这让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
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时,覃小娥特别准备了一桌饭菜,千叮万嘱姚治才早点回家,但那次他因为准备一个案子,忙到后半夜才回去,他到家后,覃小娥把一桌子饭菜掀到地上,逼着他辞职换一份工作,他不同意,拿起钥匙出了门,从此就很少回家。
姚治才说,覃小娥“歇斯底里”,甚至跑到他们律所去闹。领导找到他,对他说:“工作是工作,家庭是家庭,你要处理好。”
姚治才在家庭和事业之间想了很久,最后他选择事业,决定离婚。两人摊牌时,覃小娥死活不同意。姚治才气得搬出了家,换了一个律所,彻底不回家。
“天天问我去哪里、做什么、跟谁在一起,换你受不受得了?”姚治才说到这里,猛地把烟头扔在地上。
覃小娥找不到人,只好找婆婆说理。姚治才的老母亲亲自从农村过来,扇了儿子两巴掌,说:“你要是敢跟小娥离婚,我就死给你看!”姚治才不敢生气,好说歹说才把母亲送了回去。
姚治才认为覃小娥是拿母亲来要挟他,愈加厌恶妻子。在他眼里,覃小娥是在对他“无尽地骚扰”,他越来越“烦躁”,总想寻找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这个时候,他正好在处理一宗跟精神病人离婚有关的案子。由于司法制度对精神病人的法律权益这块还不完善,在这个案子里,那个精神病人吃了很大的亏。这让他冒出一个想法:既然无法离婚,他干脆就把覃小娥逼成一个神经病。
他知道自己是个律师,这样的行为稍有不慎便会毁了自己。但他说当时对覃小娥已经是“忍无可忍”:“每当我看到她在笑,我就认为是她在对我炫耀。她好像觉得在她跟我之间,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只能被她控制。”
随后,他对着我们,神情无比狰狞地说:“干脆,就让她成个疯子,一辈子住在精神病院里!”
姚治才开始疯狂地收集资料,买回不少精神病学方面的书籍,时常拿出来研究,他还假扮患者在网上寻求咨询,逐渐加深对这个群体的了解。时间久了,一个计划在他脑子里逐渐成形。他迫不及待地决定“下手”。
第一步,他要“驯服”覃小娥。
“你知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说到这里,他特意问了我一句,抖了抖手里的烟,“你是心理治疗师,应该知道。”
我点了点头。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又叫人质情节,指被害者对犯罪者产生情感,反过来倾向犯罪者,对他产生依赖性,甚至协助他。
“我先要让她对我无比依赖,再一步步摧毁她!”姚治才说到这里,眼神逐渐变得有些阴狠。
他开始了自己的计划。首先,他特意改变了言行,每天按时回家,面对覃小娥的提问,也尽量耐着性子,温柔地回答。
覃小娥以为姚治才回心转意,十分欣喜。每天下班前,她都“殷勤”地问姚治才想吃什么,赶在他下班回家前做好。她体贴姚治才工作忙,知道他爱干净,不仅每日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还帮他分类计划好每天的搭配。
但这一切,姚治才只冷冷看在眼里,丝毫没有被感动。吃饭时,他总是故意夹着筷子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嫌弃覃小娥的饭菜做得不好吃。覃小娥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询问:“咸了还是淡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姚治才见覃小娥紧张害怕了,又立刻变得温柔起来,笑着说:“没事,你做的我都喜欢。”然后假意“忍着难受”吃几口。这让覃小娥感动不已。
每天覃小娥准备好的衣服,姚治才也故意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对,一旦覃小娥开始紧张,他又立刻转回温柔的样子,说:“哎呀,老婆准备的当然好啦!”
面对覃小娥生活上的无微不至,姚治才故意挑刺,在妻子紧张后,他又立刻假意安抚。慢慢地,覃小娥的情绪起伏完全被姚治才掌控住——他的一个眼神,或者不经意叹一口气,都会让覃小娥赶紧停下手里的事,神情紧张地询问他怎么了。
姚治才抽完施主任给的最后一根烟,说:“慢慢地,我感觉‘第一步’应该是成了。”
这时候,我注意到,施主任的眼神越来越冷淡。姚治才靠着墙壁,似乎是在故作疲惫,说:“时间不早了,过两天再聊吧。”
我还想询问他接下来做了什么时,施主任按住我,对我摇了摇头。
刚走出病房,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我们眼前——覃小娥。原来她一直在外面,我们的对话她应该都听到了。
她一言不发,背靠着墙壁,眼睛茫然地盯着过道顶上的灯,看不出表情,手紧紧抓着衣服的下摆,骨节泛白。施主任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请覃小娥到办公室坐下,让我去给她倒杯水。
施主任一言不发地看着覃小娥,她低着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覃小娥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罐,放在桌子上,对我们说:“我来告诉你们他接下来做了什么,他对我下药!”
我们都不禁一怔。
施主任拿起药罐,倒出一颗,仔细看了看,说:“这的确是精神科临床的常用药,你是怎么发现的?”
覃小娥一声冷笑,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失了焦:“要不是我发现得早,拿着药去问朋友,现在绑在那里的就是我!”
在她接下来的描述里,我们大概知道了姚治才接下来的计划。
覃小娥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姚治才的“反常”是刻意为之的,她以为丈夫工作忙碌、压力大,再加上之前她“太过分”,于是生活上对姚治才愈加“顺从”。姚治才“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些药,每天睡觉前,都假意关心覃小娥,给她倒一杯温水,借机把药掺在里面,让她喝下去。
“我以为他终于会关心人了。”覃小娥面容有些凄苦,“就算水喝起来有点味道,我也以为是他没有把杯子洗干净,都笑呵呵地喝下去。”
正常人服用某些抗精神病药物,会出现很多副反应,最常见的就是嗜睡,长期服用,还会出现思维难以集中、浑身无力等其他问题。
覃小娥开始觉得自己时常处于一种“睡不够”的状态,早上起来经常“浑浑噩噩”。面对工作,常常不能集中精神。
“我是个会计,每天要对一堆账目。可我的精神越来越差,好像不认识那些数字一样,脑子时常发呆,等回过神来,十几分钟就过去了。”覃小娥拿着杯子的手逐渐颤抖,“简单的账我都能算错,常常被同事耻笑,被领导骂。”
“你跟你老公说过这些吗?”这时,我忍不住问了。
覃小娥嘴巴翘了一角,不知道是笑了还是没笑,说:“他只是说我的睡眠不好,劝我每天睡前喝点红酒。”她说,姚治才特意去超市买了一箱红酒,每天睡前都亲自帮她倒好。
“我以为他是真的在关心我,后来我才明白过来,酒不仅能掩盖药的味道,还能加速药力挥发!”覃小娥说到这里,使劲地把杯子砸在桌上。
吃了药的覃小娥状态愈加萎靡,她早上经常睡过头,就算勉强爬起来去上班,下楼的时候,人也浑身发软,摇摇晃晃。她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同事见状,从后面使劲拍她,她通常要很久才能反应过来。
领导见她如此,医院看一下。她怕姚治才担心,自己独自去看医生。医生检查过后,问她,最近是否有误服用镇静类药物,她仔细回想,说:“没有。”
说到这里,覃小娥泣不成声:“那个时候要是仔细检查一下,我就不会这样了。”
施主任止住了覃小娥的哭泣,说:“你先回去吧,药暂时放在这里,等你老公的结果出来,我再通知你。”
覃小娥走后,施主任拿起药罐翻来覆去地看。
“哼哼,”他斜起嘴角,似乎在嘲笑什么,对我说,“人心呐!过两天再去会会姚治才,把药带过去。”
这时我似乎明白了姚治才刚才为什么不说接下来的计划,他害怕露馅儿,想拖延时间找借口。
过了3天,我们再次去了病房。姚治才的手已经解绑,躺在床上。见我们进来,他似乎胸有成竹,慢慢爬起来,伸出两根手指:“有烟吗?”
施主任没有理他,从口袋里拿出药罐,按在他面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姚治才见到药罐,神情变得有些慌乱,嘴唇逐渐发白。施主任没有在意,摇晃着药罐,问道:“这是处方药,你从哪里弄来的?”
姚治才使劲抓着头发,似乎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许久,他长叹一口气:“原来她早就发现了。”
既然无法再隐瞒,他只好将他接下来的做法全部说出来:
为了找药,他煞费苦心。为了不留下证据,他假借为精神病患者家庭提供法律援助之名,经常到各个精神病院、社区去给提供免费咨询,慢慢地,认识了不少精神病患者。
说到这里,他特意问了一句:“精神病人中很多有藏药、拒绝服药的人,你们应该知道吧?”
施主任点了点头——他说得对,由于精神病药物对人的生理状态有明显的副作用,很多患者普遍存在把药扔掉或者藏起来的情况,这也是精神病复发率高的重要原因。
姚治才了解到这一点后,每天带很多吃食或者烟,私下里偷偷跟他能接触到的精神病人交换药物。交换回来的药,姚治才仔细分门别类,留下能用的,其他的扔掉。因为害怕药物过期影响效果,他还在交换的过程中,明确给那些患者提要求,如果能长期供应这一类,他可以提供更多更好的吃食或者烟。
慢慢地,他就收集到了自己想要的药。
“你就不怕被家属发现?”听到这个,我有点莫名愤怒,他这是欺骗没有自制力的精神病人,还在戕害一个正常人。
他无所谓地笑笑:“藏药扔药的多了,再说,只要我不承认,谁会相信神经病的话?”
我有些掩饰不住愤怒,咬着牙说:“你可真是个……”
“人渣是吗?”他笑着打断我的话,“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办?”
“她是你老婆啊!”我大声吼了出来。
施主任伸手按住我,止住我俩即将开始的争吵。他拿出一根烟,递给姚治才,说:“你接着说,你还干了什么。”
姚治才似乎有些得意,看了我一眼,身子渐渐往后,靠在墙壁上,语气逐渐放松起来。
姚治才确实下了“功夫”。他知道仅仅凭下药让覃小娥出现的这些症状,无法让她成为一个“医学意义”上的精神病。
“最多是神经症类问题,我说得没错吧?”他这里的语气明显带着挑逗。
不得不承认,他又说对了。精神类疾病的诊断,除了考虑一些生理状态的改变,还要结合一些特有的症状,包括症状出现的时间长短,以及跟患者之前的表现有没有明显区别。
所以,姚治才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诱导覃小娥出现明显的精神病症状和清晰可见的行为异常,这样他才能把她“彻底”地送进精神病院。
他决定开始自己的第三步计划:他一边继续给覃小娥“下药”,一边开始不断地在精神上折磨她。
在覃小娥晚上昏昏欲睡时,他故意拉着覃小娥“谈心”,诉说自己工作的苦闷。覃小娥为了“让他高兴”,只好强打着精神听。
他特意把工作里遇到的案件说给覃小娥听,故意添油加醋,在讲到一些犯罪情节时,还把“恶心的”现场照片给她看。
“有一次,我把一个夫妻吵架导致丈夫跳楼的照片给她看,她吓得觉都睡不着,第二天醒来,脸色惨白。”姚治才说到此处,似乎越来越兴奋,靠着墙壁的身子越伸越直。
覃小娥的精神状态被他折磨得摇摇欲坠。她害怕家里人担心,没有跟任何人说,更怕影响姚治才工作而让他不高兴,所以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
长期的身体精神双重压力下,覃小娥无法再正常工作。她请了长假在家里休息,想慢慢调养恢复。
姚治才此时却开始着急,他想要“加快速度”。
吃饭的时候,他时常突然在覃小娥耳边大声说:“你刚才说什么?”
覃小娥茫然看着他,但脸上又费力做着“讨好”的表情,小心地说:“没有啊?”
“有啊,你说明天去哪里来着?”姚治才特意装得煞有介事,这让覃小娥疑惑不已。次数多了,覃小娥开始“顺从”姚治才的暗示,会说:“哦,我是说了,明天要去朋友家。”
但这样,姚治才还觉得不够,他每天都要拖着没有力气的覃小娥去街上散步。他故意快步走在覃小娥前面,让覃小娥在后面追赶,然后他会突然停下来,指着覃小娥的背后某个人或者角落,说:“你看,有人跟着!”
覃小娥回头仔细盯着他指的方向,左看右看。这个时候,姚治才又使劲拉着她,焦急地要回家,还说:“我们肯定是得罪人了,有人跟踪我们!”
覃小娥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次次都不明就里地任由姚治才拉回家。长期服药让她完全无法集中精神仔细思考,开始逐渐相信姚治才所说的:他们得罪了人,有人要害他们。
姚治才说到这里时,施主任使劲拍了拍大腿,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姚治才说:“厉害呀,你可真是厉害呀!”
姚治才的神情变得十分亢奋,靠着墙壁,身子绷得笔直。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扭曲而兴奋的光彩,似乎对自己的缜密计划十分自豪。
施主任看着他的样子,脸上慢慢浮现嘲笑的表情,他指着姚治才,冷声说:“你看看你自己吧,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姚治才得意的神情戛然而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似乎十分刺眼。他像是“恍然大悟”过来:“怎么是我呢?!”
他抬起头,看着施主任,大声吼起来:“该抓是覃小娥,她才是神经病啊!”
他边吼边使劲拿头撞击墙壁,情绪激动起来,恰如他刚被关进来的样子。几个护士听到赶紧跑进来,又一次死死按住姚治才,拿约束带将他固定住。
他一边剧烈地挣扎一边大吼:“我不是神经病,你们应该抓覃小娥啊!”
施主任和我,在一旁在冷眼旁观。看着他疯狂的样子,我们谁也没有出一声。
医院大门口,施主任掏出一根烟点着,盯着墙上“精神专科”的牌匾,看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猛地把烟扔到地上,说:“通知她老婆再来一趟,应该有个结果了。”
覃小娥来了,沉默不语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像那天做鉴定时一样,看不出表情。施主任轻轻坐在她身边,微微侧身面向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倒是覃小娥先问了:“你们大概都知道了吧?”
施主任点了点头,思忖了片刻,说:“但我很好奇,按照你的说法,你应该一早就发现了吧,不然他怎么会……?”
“我当然发现了,不然我怎么把他送进来!”覃小娥猛地转头,盯着施主任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
覃小娥说,她那时请了长假在家休息了很长时间,但精神和身体的状况一直无法缓解。姚治才此时大概以为她已经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又开始放心地把重心转向工作,每晚回家的时间又变得不固定。
饶是如此,他每天回家不忘的第一件事,就是帮覃小娥“倒酒”。若覃小娥有时自己提前倒好,姚治才就会说她拿错了,又到厨房帮她重新倒一杯。
覃小娥从未心生疑惑,一直顺从姚治才的安排,这让姚治才以为自己离“成功”不远了,开始慢慢放松警惕,露出了马脚——一次,覃小娥不经意走到厨房门口,发现了姚治才的行为。她一开始不相信,但又怕贸然点破,会让他们好不容易“重修于好”的夫妻关系再度破裂,于是,她每次在姚治才倒酒的时候,都假装无意地路过厨房。
事实让她不得不相信,姚治才确实在对她“下药”。
“真是费尽心思啊。”覃小娥说到这里,不断地摇头,眼眶通红,“他把药片拿筷子捣成粉末,混在酒里。怕被我发现,还每次都把筷子洗得干干净净——他可是从来不做家务的人啊。”
听到这里,我不禁问了一句:“那你发现以后呢?”
覃小娥靠在沙发上,闭眼仰着头,也许是想憋住眼泪:“那一刻我的心就死了。”
覃小娥半夜里趁着姚治才熟睡时,在他的包里找到了药罐,她悄悄拿出一部分药片,医院工作的朋友。
“当朋友告诉我这是什么药的时候,我也就知道了他的目的。”覃小娥慢慢直起身子,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对他这么好,他竟然还处心积虑地想害我。既然他想把我变成神经病,那我就要先把他变成神经病!”
我看着她,脊背忽发一阵凉意。
覃小娥接下来的描述,让我们知道了真相:
她没有直接拒绝姚治才每天端来的“红酒”,而是每次喝之前,都借口让姚治才去帮她拿东西,她再偷偷把酒倒到窗户外面。姚治才有时候会起疑心,非要看着她喝下去,于是她先故意喝掉,再假借去厕所洗澡,抠自己的喉咙,把酒吐出来。为了不让姚治才听到,她每次都把水龙头和淋浴打开,用水声掩盖自己的呕吐声。
“停”了药后,覃小娥的精神有了好转,但她依旧成天装作一副反应迟钝的样子,面对姚治才的“精神折磨”,她故意跟以前一样,“疲劳”应对,就是为了不让丈夫起疑心。
她暗自用手机记下姚治才下药的时间、药量,每天面对姚治才兴致勃勃地讲述案件时,她还悄悄用录音录下来:“我虽然不是律师,但也知道,随意透露案件内容是违法的,我要留好所有的证据,就是为了有一天让他面对法律哑口无言。”
不仅如此,每天吃饭的时候,她不等姚治才“发问”,会先突然说:“我刚才说了什么来着?”姚治才开始会愣一下,而后会兴奋地说:“对呀对呀,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你再想想?”
覃小娥每天还是跟着姚治才去散步,她故意死死挽着姚治才的手,紧张地四处张望,装作一副害怕有人跟踪的样子。然后不等姚治才“吓唬”她,她就指着一处说:“老公,那里有人,咱们快回去,我好害怕!”
覃小娥的伪装,让姚治才以为自己的计划就要成功,彻底放松了警惕,每天下药的时候也不再偷偷摸摸,这让覃小娥有了机会用手机把他下药的行为拍了下来。
讲到这里,覃小娥停了下来,说了一句话:“他以为我疯了,但他没有意识到,他早已扭曲到没有人样。”
覃小娥发现,自己的样子让姚治才越发兴奋,他每天都“热情”地给自己倒酒,给自己说案件,带自己去散步,眼睛里满是“抑制不住的神采”。
覃小娥能感觉到,姚治才似乎在等待时机,等一个在公众面前引爆她情绪的机会,能让她“疯癫”的样子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让他可以借此把自己“一举成功”地送进精神病院。
姚治才开始跟身边所有人诉说覃小娥的状况,一开始没有人信,都只以为覃小娥是身体劳累,劝姚治才好好对待她。
姚治才不死心,他挨个邀请朋友、亲戚到家里做客,希望他们亲自看看覃小娥的样子。但覃小娥在有人来时,就会表现得无比正常。给客人倒茶、切水果、做饭,迎来送往。这让所有人对姚治才的说法都十分怀疑,一个同事甚至说:“你老婆其实好得很,我看你才是有问题,好好过日子吧。”
在客人走了之后,覃小娥又立刻恢复“浑浑噩噩”的状态。这让姚治才很生气,但他无法明说,只能更加变本加厉地“精神折磨”覃小娥,说话的语气也不再故作温柔,而是恢复了以前的不耐烦,对覃小娥呼来喝去。
覃小娥说到这里,眯着眼睛,用一种无比诡异的语气说:“他没意识到,真正在慢慢疯掉的,是他自己。”
姚治才越来越着急,言行越来越“无法控制”。每天散步的时候,他还没走出几步远,就会急切地拉着覃小娥四处寻找“跟踪的人”。但覃小娥故意不为所动,一句话也不说。这让姚治才十分着急,他指着四处散步的邻居,急切地对着覃小娥说:“你看,到处都是跟踪的,你没看到吗?”
有时候这些被指的邻居,会纷纷侧目,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但姚治才丝毫不在意,他不断“言语”刺激覃小娥,非要等到她出现一副害怕的神情才会善罢甘休。
只是姚治才不知道,他在寻找机会的同时,覃小娥也在等待机会。
姚治才“急不可耐”的样子越来越无法控制,每天下去散步,一些见过他“异状”的人,见到他就会纷纷躲开。
越是如此,姚治才越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一天,覃小娥觉得时机已到,面对姚治才不断地言语刺激,她故意大声说:“老公,你最近压力太大了,要好好休息。我们回去吧,真的没有人跟踪我们。”
周围散步邻居都停下来看,一副诧异不已的样子,看向姚治才的眼神,十分复杂。
姚治才这时十分惊讶,立刻极力地辩解:“不是啊,不是你一直说有人跟踪吗,老婆,是你啊。”
覃小娥故意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哀怨地挽着姚治才的手说:“求求你了老公,跟我回去吧,别在街上这样了。”
围观的邻居看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什么,纷纷快步走开,对姚治才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姚治才此时沉寂已久的情绪被彻底引爆,他急切地大声辩解:“覃小娥,你疯了你知道吗,你疯了!”
他四处拉人,对他们说:“是我老婆疯了,不是我疯了,是她!”
姚治才在大街上无法自控地闹了起来,上蹿下跳地四处拦着人解释。覃小娥在一旁“着急”地拉着他,向每个被他拦住的人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老公压力太大了,最近不知怎么的就变成这样了。”
一个邻居好意地小声劝慰覃小娥说:“妹子,不是我说啊,医院吗?你带他去看看,及早发现及早治疗呀。”
姚治才在一旁听到,似乎突然间“开窍”了,急切地说:“对,去医院,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一切都清楚了。”他赶紧掏出手机,打了精神专科的电话。
他打电话时,覃小娥一直在冷眼旁观,默默地报了警。
姚治才没想到,救护车跟警车来了之后,医院的,不是他处心积虑“折磨”的覃小娥,而是他。
面对警察跟护士,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举起了街边一家店铺的广告牌,不准任何人靠近,一直极力辩解:“覃小娥是个疯子,你们抓她啊!”。
覃小娥此时在一旁使劲掉眼泪,围观的人一直对着姚治才指指点点。警察跟护士,征得覃小娥同意后,一拥而上,把姚治才死死压在地上,用手铐铐住了他。
姚治才在地上使劲挣扎,还再不断地大吼:“你们该抓她,该抓覃小娥,我不是神经病啊!”
覃小娥说完这些,眼眶里已经没有泪了。我跟施主任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整医院的处理范围。
施主任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对覃小娥说:“那些证据你应该都留在手上,该怎么处理,你自己拿主意。我们只能保证,鉴定上,医院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果。”
覃小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着我们鞠躬,我赶紧闪到一边,但施主任却没有动身。覃小娥看了施主任一眼,说了声谢谢,走了出去。
尾声
姚治才住院20天后,他的确诊结果出来了——急性精神障碍。
显然,覃小娥要的不只是情感障碍科出具的这一纸诊断书,她还需要在打官司时具有法律效力的精神鉴定报告。不过几日,她便拿着法院盖章的文件找到我们。半个多月后,覃小娥来拿了报告,报告内容我们须严格保密,关于案情,也不在我们职业范围内,所以我们也没有和她深聊。
她出去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医院门口,她还是蹲了下来,忍不住嚎啕大哭。过了几天,施主任告诉我,覃小娥应该很快就能离婚了。
偶尔,我路过姚治才的病房,他面朝墙壁横躺着,看起来像一根枯木头。听病房的护士说,医生来查房时,他依旧坚持称自己是正常的、覃小娥才是神经病。据说他这种情况,得治疗3个月以上才能出院。不过,出院后等待他的,不仅是破败的事业生活,还有法律的严惩。
我不禁感叹,从事实上来讲,疯了的的确不是覃小娥,是姚治才。而覃小娥最后的反将一*,也让人唏嘘不已,真应了那句“至亲至疏夫妻”。
在精神鉴定科我待了不到两个月,离开的时候,我找施主任给我的实习报告上签字。
施主任还是叼着烟,手拎着报告,边晃边对我笑:“怎么样,考虑一下,留在我这儿算了,我去争取一下,虽然你不是医生,没有鉴定资格,但是努力努力,你在这能干的事不少。”
“哎,我还是去门诊吧。”我也对他笑着说,“您这里呀,太复杂了。”
施主任按灭了烟,似乎有点惋惜:“行吧,以后有的是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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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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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水
水货心理治疗师,伪文艺青年,
医院里工作,医院外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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