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作家写完一个小说之后,往往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似乎是,整个世界都在等待这个小说的横空出世。他的许多话在小说里没有讲完,或者无法言说,需要以创作谈的方式再唠叨一会。也有的作家,小说完成之后,炽热的火堆也随之熄灭,多说一个字也不愿意,像一个母亲分娩之疼消退后,对生育之事变得羞于启齿。我近似后一种。如果作为一个母亲,我的心态是不正常的,至少可以被诊断为“产后精神病”。
在精神病理上,有自我诊断的参考数值。我曾经做过类似的精神疾病自我诊断的“游戏”。结果令人哑然失笑:我的精神,是不是病了?
裸体站于镜前,仔细打量自己。肉体还算壮实,五官端正,道貌岸然。回顾日常言行,中规中矩,无过多出格之举止。但依照自我诊断报告,我的精神分明不甚正常,虽然不千疮百孔,却也危机四伏。夜深人静之时,低下傲慢的头,心平气和地审视内心,依稀看到了自己灵*深处若隐若现的丑恶,像藏在鲜花里的*针,像航道中的暗礁,像暮色里的陷坑。
“寡人有疾”而不自知,自知而不治之,治之而无法愈之,岂不危乎?
早几年前的一个无聊的*昏,在等待晚饭之隙,无意中阅读K城晚报,一则“有图有真相”社会新闻吸引了我。一个神经明显错乱了的青年在报纸上张牙舞爪,面目狰狞而痛苦。细看报道,事情是这样:这个青年和另一个青年吵嘴,激怒了后者,被掴了一记耳光。打耳光的青年在挥手瞬间恢复了部分理智,控制了力度,耳光打得并不坚决,也不十分响亮。但被掴耳光的青年精神顷刻崩溃了,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从此以后,脑子里像困住了一窝马蜂,乱哄哄的,彻夜不停。他徒有强壮的身躯,再也无法正常工作生活,他被排挤出正常人之列,成为人人警惕和歧视的“癫佬”。寻医问药,无济于事,苦不堪言,一生被毁,奈何?遂将打耳光者告上法庭。被告律师经过调查,发现原告一直挣扎在社会底层,屡屡受挫,生存艰难。泰山压顶,长期不堪重负,离精神崩溃只有半步之遥,而那一记耳光只是“临门一脚”而已。官司胜负尚没可知。然而,我们被警示:不要轻易把耳光甩给那些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不要说一记耳光,就是一句辱骂甚至一个轻蔑的表情,都会给他们致命一击。此后很久,我反复咀嚼着这句忠告,报纸上那副迷茫狂躁的面孔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着。这便成了小说的起源。
小说的主人公叫马强壮,经常被警察列为疑犯。整个小说就是马强壮在公安局里自言自语、叨叨唠唠的“供词”。你听或不听,他都在滔滔不绝地诉说。
马强壮还没有成为精神病人之前,是一个农村“知识分子”,很淳朴正直,能把《新华词典》背到第页。高考落榜后在村里跟屠户学杀猪,却喜欢上了屠户的老婆,被屠户追打,便逃到K城。刚出火车站被偷了钱包,丢了身份证,被当作盲流收押收容所,妹妹马茜把他“赎”了出来。马强壮怀揣梦想,饱受艰辛,历经挫折,依旧在生存的底层挣扎。后来经朋友的介绍来到建筑工地干活,千辛万苦却拿不到工钱,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邂逅在中国大酒店当服务员的姑娘凤凰。为了凤凰,为了有尊严地生活,他花钱办了个假高级厨师证,去中国大酒店应聘时被人识破,被一位名叫王手足的保安撵出来,推扯时甩了他一记耳光,从此精神错乱,发誓要杀了冤家王手足,四处寻仇未果。被妹妹马茜送进精神病院,竟然在那里遇到了隐匿在精神病院当保安的王手足。在胖子医生的治疗下,发生了系列荒唐的事情。幻觉中,他亲手杀了王手足,精神病貌似被治愈,出院后发现仇人王手足竟然和他心仪已久的凤凰已经在一起。他无法接受现实的荒诞,对世界发出了刨根问底的追问……精神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残酷的处境永远无法改变。但马强壮似乎发现了世界的真相,最终原谅了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王手足,并对他给予了同情与怜悯。最后,马强壮已经习惯和享受着精神病人的身份,在K城街头自由地游走……我想,马强壮为我们揭开了绝望者内心深处的真实境遇,但是,无人倾听,无方可开,孤立无援。我们把他当成了一个笑话。
我对“精神”了解不多,认识浅陋,也无意深入探究人类的精神困境。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精神病也许就只是一个笑话。敬请你们把这个小说当一个笑话来读,或许能轻易获得阅读的快感。
因为这个小说,我会思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到底裹挟着多少个马强壮。沮丧和绝望不应该是世界的底色。我乐观地认为,尽管如此,马强壮们的梦想劫后仍有余生。如果梦想只是一丁点暗淡的火苗,我们应该让它不至于在冰凉的黑夜里熄灭。只要耳光还没有被最后抽打,就请继续。
世事繁杂,重压在肩。精神患疾,犹如身体染恙,我们都在劫难逃。在嘲笑或怜悯别人时,要给自己留下一点同情心。
我对精神病人有强烈的好奇。大街上经常有蓬头垢面或衣冠楚楚的精神病人在行走。他们自言自语,嘻笑怒骂,有时欢天喜地,有时金刚怒目,仿佛在跟谁笑谈或争吵。我驻足洗耳或跟随观察,听他们究竟说些什么。但他们大多胡言乱语,逻辑混乱,我听不懂他们。不知道他们怀里抱的是鲜花还是炸药。但我知道他们的脑子里并不太平,“兵荒马乱”。这个世界已经与他们无关,但对“另一个世界”他们有很多话要表达,有很多事理要争辩。在小说里,马强壮有一个看似应该却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希望允许成立一个全部由精神病人组成的独立的国家。在那样的国家里,没有精神病,人人都很正常。
我不止一次以精神病人作为小说的书写对象。但写得并不过瘾,不足以表达我对他们的体恤和想象。这一次,我让自己写了个够。我有一个私心:将来如有可能访问马强壮的理想王国,我不至于是一个陌生人,希望得到朋友般的礼遇。因为我相信,在他的国度里,马强壮依然会喋喋不休,有说不完的话,需要像我这样有足够耐心的听众。
下面,他说,我们听。
——朱山坡
《马强壮精神自传》
朱山坡著
年8月出版
朱山坡,早年主要写诗,著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风暴预警期》等,出版有小说集《灵*课》《中国银行》《喂饱两匹马》《把世界分成两半》《十三个父亲》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农村“知识分子”马强壮怀揣梦想来到K城,饱尝艰辛,屡受挫折,理想遥不可及。在一次冒充高级厨师前往中国大酒店应聘时,被保安王手足打了一记耳光,从此精神错乱。历尽荒唐的马强壮,在K城街头自由自在地游走。他能否发现人生的真相,最终与现实、命运达成和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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